我死了。
被叛军一箭穿喉。
而我的夫君为护公主平安,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一)
靖城的雪今年下得很大。
我哈了一口气,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外。
前些天陆祁来信说已到了曲城,我算着日子,估摸就是今天了。
『夫人,怎么又过来了?这天寒地冻的,把身子冻坏了将军又要心疼。』
侍女小环给我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拢了拢,笑道:『他要是真的心疼我,那可就好了。』
陆祁并不爱我,我知道。
他当初娶我只是看重我身后的顾家。
可我喜欢陆祁,喜欢好多年了。
从他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就喜欢。
所谓日久生情,虽然如今已是第六年,我相信我再努努力,还是能成的。
等到半夜,陆祁还是没回来。
我不禁有些失望。
还是嘱咐府里的人在门前留了两盏灯。
第.二日一早,我尚还在梦里,小环便急着闯进来:『夫人!夫人!将军回来啦!』
我立马惊醒:『快快!给我梳妆!』
命小环拿出我最.好看的桃红色袄裙,再涂上胭脂戴上钗环。
我提着裙子转了两圈,自认为完.美。
这才娉娉婷婷走出去迎接陆祁。
离上次陆祁回来已经过了一年,待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惊觉我有多想他。
他身上还披着银白色的战甲,周围乌泱泱围了一堆府里的人。
边关寒苦,陆祁黑了,也瘦了。
他似有所感地望过来。
我顾不得大家闺秀的仪态,小跑着就扑过去。
『夫君!』
府里的人一阵笑。
陆祁只是很冷淡地嗯了一声,便轻轻推开了我,向里面走去。
我心下失落,却还是小着步子跟上他。
雪花落在他肩膀上,我一时心起,伸出手拂开了他肩头的雪。
陆祁转过头冷声问道:『干什么?』
『就…碰一下。』我小声道。
陆祁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我继续跟在他身后。
『夫君,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也不叫阿四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准备午膳呢。年关将近,夫君回来是要过完年才去的吧?』
陆祁不搭理我。
进了里屋,他更.衣时才回道:『昨天傍晚到的,先去述了职,便宿在宫里头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
『太晚了,不想打扰你。』
我哦了一声,伺候他穿上衣服。
他身上伤疤比三年前又多了几道,我有些心疼。
手指不自觉抚上他腹部上的伤痕,却被他猛地拂开手。
陆祁喝道:『别乱碰!』
我被他吓了一个哆嗦。
陆祁自己穿上了里衣,眼角眉梢全是冷意。
我不知道哪里又惹他不高兴,只觉得委屈,小声叫道:『夫君……』
陆祁看了我半晌,只道:『我不喜旁人触碰。』
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旁人。
怪不得陆祁与我成婚六年之久,从来都不碰我。
我明明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夫君午膳想用什么?我现在马上吩咐厨房去做。』我忍.住心中失落,问道。
『随便。』陆祁道。
我应了一声,刚要走,陆祁却突然叫住我。
『等等,』他从小荷包里拿出一个物什递给我,『在曲城留了半日,听说那里的昭华寺保平安很灵,便求了一个符。』
我惊喜地接过来:『给我的?』
他嗯了一声。
这可是陆祁六年来第.一次送我礼物,我捏紧手里小小的平安符,笑道:『多谢夫君!』
『还有,』陆祁淡声道,『以后别穿这种艳的衣裳了,俗气。』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觉得桃红色甚是好看。
但我不敢反驳陆祁。
只闷闷地回了一声好。
(二)
转眼年关将至,整个靖城都忙碌起来。
今年的除夕家宴由我一手操办,全是陆祁爱吃的。
府里的人忙进忙外,好不热闹。
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喜庆,我寻思着给陆祁做些梅花糕。
陆祁喜甜,我就多放了些糖。
把糕点端过去的时候陆祁正立在书案旁写着什么,他眉头紧皱,唇抿得很紧。
倒是旁边站着的阿四见我叫了一句夫人。
陆祁这才抬起头看我,显得有些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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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声道。
便将那一叠梅花糕放在书案上。
陆祁冷淡地瞥了一眼,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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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应下。
靖城近来有些不太平,我是知道的。
秦阳王这几年愈发势大,城里城外人心惶惶,都在传要变天了。
圣上这几日总爱叫陆祁进宫去,回来时他面色总是又冷又沉,想来也是为这个事发愁。
一想到这,我便有些心疼。
陆祁少年时便跟着我父亲四处征战,吃尽边关风霜,如今好不容易历经九死一生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军了,回都城过个年也尽是不如意。
我正暗暗骂那个罪魁祸首秦阳王,便见阿四弓着腰匆匆小跑到院子角落,蹲着不知干什么。
我悄声走过去,大声吓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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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吓了一跳,回过头,两腮还鼓着。
而他手里,还捏着一块梅花糕。
是我亲手做给陆祁的梅花糕,现满满一盘放在地上,显得有些可笑。
阿四艰难吞咽,做了个苦脸,
我愣在那里,良久才说了一声好。
除夕那天一大早我便起来,小心翼翼绕开铺散的头发,陆祁还在睡着。
这些天我与陆祁缓和不少,至少他不再对我那么抗拒。
其实陆祁每年回来最.初都是对我生疏冷淡的,时间长一些后我还是能厚着脸皮与他接触。
于是我轻轻凑过去,吻了吻他皱着的眉心。
谁知陆祁突然睁开眼,破天荒没有推开我,只是冷眼瞧着,随即烦躁似的又闭上了眼。
我心下一喜,这可太不像他了。
我这人一高兴便想穿红戴绿,陆祁以前就爱说我颇有其父之风喜奢华艳丽,殊不知我只是自认相貌平平更加要在打扮上下功夫。
想着今个儿是除夕,早上陆祁态度又不同以往,我便叫小环拿出我过冬新做的袄裙穿上,红色当真是天底下最.喜庆的颜色了。
用过午膳,宫里头又派人传话要陆祁进宫去,我心有不满,却还是依依不舍地任他去了。
除夕夜宴是过年的重头戏,靖城里的人都叫它团圆饭,前几年陆祁戍边没回来算不得团圆,今年才叫圆满。
我足足选了一百零八样菜,为的就是和陆祁好好团个圆,如今也只有我们夫妻二人相聚为家了。
等到大雪又落,天色将晚,我才堪堪等来陆祁。
陆祁骑在马上,身背挺得笔直,大雪落在他玄黑衣袍上,尽显一股肃杀冷意。
我笑吟吟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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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祁打断我,
我生生顿住,想起那一大桌子菜,明知圣命不可违,却还是心存侥幸挣扎道,
陆祁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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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祁居高临下看着我,
(三)
我不言其他,又只好拾缀拾缀进了宫。
这些年来我甚少与外界打交道,一来陆祁步步高升如今已是朝中贵臣,我自觉配不上;二来陆祁说得没错,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骄恣的顾帅之女顾双双了。
世情冷暖,自当有数。
行礼之后,我沉默着坐到陆祁身边,看满堂轻歌曼舞,推杯换盏。
陆祁正和旁边的人交谈着,自然没功夫搭理我,我轻轻敲着杯子,无聊之际,只听得一阵惊呼。
我循声望去,晋华长公主一席月白长袍,简单素朴,却显得清丽无.双,竟把满殿姹紫嫣红都比了下去。
我看看我的大红色袄裙,不禁有些郝然。
不愧是大雍第.一美人。
我不自觉有些看呆,陆祁察觉到我的视线,低斥道:
我笑呵呵道:
陆祁抿着唇没出声,只盯着满桌菜肴若有所思。
我碰碰他手臂,陆祁才一板一眼地回我:
我应了一声,顿感无趣,便小声和小环说话去了。
当年大齐三殿下作客大雍对晋华长公主一见钟情执意求娶,两国联姻本来为一桩佳话,可谁料才三年,两人就和离了。
小环小声道:
我咬了一口甜糕:
话还没说完,陆祁沉冷的视线便看过来,我立马闭嘴,端正好身姿。
陆祁冷冷道:
我心里顿时泛酸,有些想哭,被他训得头也不敢抬,生怕在殿上出了丑给他丢脸,只好低头吃着面前的糕点。
几曲终了,圣上照例与臣子们聊些家常,臣子们也照例规矩答话行礼问安。
我向来应付不来这些场面,学着陆祁周全礼数,当个鹌鹑,终于是熬到了夜宴散席。
新岁的宫道又长又亮,陆祁走在前面,他今日束了发,更加显得身长玉立,像.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心头一热,看着他露在外面被冻得发红的指骨,几步上前牵住了他的手。
果不其然一手冰凉。
陆祁微微一怔,没有斥责我,也没有推开我,任由我牵着。
我更加得寸进尺:
我双手哈了一口热气,又去贴陆祁的手,陆祁还是没反抗,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我大喜过望,只觉得六年苦等终于有了成效,有些忍.不住雀跃起来。
到了宫门前,我寻思着再开口说些话逗陆祁开心,顺便牵着他一同上马车,还未开口,便听得后面一道清冷的声音。
我只觉得陆祁身子一僵,随即便甩开了我的手。
我回过头,晋华长公主依旧是容色无.双,我行了礼,她却不曾看我,径直望向陆祁。
陆祁道。
晋华长公主轻笑一声: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正要问,晋华长公主盯着陆祁又道:
随后她斜斜看我一眼:
我连忙拒绝:
陆祁道。
陆祁低喝。
我被他吓了一跳,看他脸色发沉,显然又是要生气,只好嘱咐他路上注意些,就先上了马车回去了。
到了将军府已是巳时,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都燃得快灭了,我又叫人点上,陆祁回来也看得明亮些。
(四)
第.二日陆祁很早就被叫进了宫里,圣上大年初一也不叫臣子们休息,我心生怨气,将雪踩得咯吱响。
我以为陆祁还是留在宫中用午膳,没想到陆祁竟然回来了。
闻声我赶忙跳下雪堆,拍拍裙子上的雪,陆祁不咸不淡地瞥过来一眼。
我暗咳两声,小着步子又凑上去:
陆祁嗯了一声,道:
这就是要在靖城长留的意思了。
我喜不自胜,当即吩咐小厨房准备好食材,我要亲自给陆祁做几道菜。
一顿饭吃得我有些忐忑,生怕口味不和,又败了陆祁的性子,好在陆祁并没有说什么。
我便小小的满足了一番。
午后大雪封停,日光久违,我缓缓靠近陆祁,扯了扯他的袖子,柔声道:
靖城的新岁一向热闹,以往陆祁没在我懒得去,今年可定要去看看。
陆祁半晌没说话,我抬头看他,恰巧他也看过来,我便朝他笑。
他瞥开了眼,沉默半晌,这才道:
闻言我更开心了。
大雍有个习俗,据说上元佳节夫妻二人放花灯向灯神许愿,可保以后日子和气美满平安顺遂。
陆祁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淡,显得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我想着这些天陆祁对我态度缓和不少,就大胆地踮起了脚,往他眼前凑去,只堪堪碰到了下巴。
随即陆祁眼明手快地推开我,他后退了半步,看样子有些恼:
我见好就收,小着步子跑下去做我的花灯了。
上元那日,我又穿上了那件新做的红色袄裙,胭脂水粉钗环一样不少,小环说我隆重得像要再成一次婚一样。
我把花灯拿起来,笑道:
靖城冬夜来得早,我出门张望,家家户户红灯笼高挂,女娘郎君成双成对,手里的花灯各有千秋。
陆祁正在书房里和其他大人商谈要事,我不敢打扰,在门边等了一个时辰,这才等到陆祁结束。
陆祁今日穿的是一袭暗蓝锦袍,又以暗金线秀成祥云纹点缀,袖口收紧,端的是冷然肃穆,却引得不少小娘子偷看。
我笑道:
陆祁冷冷道:
我提着花灯跟上陆祁,
陆祁一顿,走得更快了。
到了护城河边,不少男男女.女都在放花灯许愿。
我蹲下身,把我那精心制作五颜六色的花灯放在河面。
陆祁站在一边,还是那般肩背挺直,不过他显然是没见过这般场景,周围一圈小娘子们围着他窃语,陆祁难得有些无措起来。
我好笑道:
陆祁冷着脸过来,用火折子点燃灯芯。
此时万家灯火通明,河面上浮起一盏盏花灯浮,互相爱慕的有情.人依依相守,许愿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陆祁的眉眼难得在这景致里染上了烟火气,平时那么又冷又凶的人此刻也温柔了几分。
我看着陆祁小声道,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灯神大人在上,小女子顾双双贪心,想许很多愿望。一愿夫君陆祁健康平安长命百岁,二愿夫君陆祁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三愿与夫君陆祁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小女子在此诚心致愿,望灯神大人垂怜小女子,成全愿望。
许好愿,我睁开眼,陆祁却不见了。
我四处寻看,旁边一小娘道:
说完她指了个方向。
我连忙道谢,看着那个花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向那个方向赶去,中途就碰到了调头回来的陆祁。
我问道,
陆祁略一皱眉:
我有些委屈,
明明……明明我这么用心准备的花灯,这么期待的上元灯会,原来在陆祁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陆祁拒绝得干脆,
我急忙打断他,
但陆祁许的愿是我,我内心又窃喜起来,连刚刚的郁闷委屈都一扫而空。
看着陆祁愈发不耐的神色,我道:
陆祁点头,随后转身就走。
我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的手,与他并肩而行。
我轻声道:
陆祁没说话。
我偏过头望向他,陆祁这才低低嗯了一声。
(五)
二月莺飞草长,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快要谢了,我挑拣了些好的,决计再给陆祁做一次梅花糕,这次一定得掂量着放糖。
陆祁正在院子里练剑,我把梅花糕放在石桌上,便在一旁坐着看他。
剑法被陆祁使得行云流水,我心下一动,也想去试试。
我小时候不爱绣花不爱琴棋书画,只喜欢做饭和舞刀弄枪,为此还跟着我那不着调的爹学过几招,虽然天赋实在不够。
或许是我渴望的目光太明显,陆祁停下来问我:
我狠狠点头。
于是陆祁丢给我一把桃木剑。
我把剑握在手里,先掂量了它的分量,脚一出,手指一动,竟然利利索索挽了个剑花。
我有些出乎意料,看向陆祁:
陆祁瞥过来一眼,道:
我又小跑到陆祁面前:
我把桃木剑向后一背,脚朝上先弓后踏,手指在背后一.捻,桃木剑立马旋转,随后手握着剑向前一出,另一只手横空一挥。
一个我爹曾经教我的飞云踏月就完成了。
我满怀期待望向陆祁:
陆祁微微惊讶了一瞬,良久才一句不错。
我兴致更胜,叫他坐在一旁先吃糕点,我再表演一番给他看看。
陆祁便坐在一旁,捻.起一块梅花糕,眉毛一挑,大有种看我有何本领的架势。
我势要在他面前好生舞弄,边猜边想做完了我爹教给我的那几个招式,正要得意,哪知脚底突然踩住裙摆,眼看就要摔下去,天旋地转之间,只觉得一双手抱住了我。
我余惊未消,只觉得心跳得极.快。
陆祁稳稳扶住我的腰间,我眼一抬,就是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剑眉星目,浓烈得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我喜欢上陆祁的那刻,也是这般情景。
那年我爹凯.旋,我站在人群里看热闹,战马忽地被惊,直直向我来,我愣在原地,也是这样一双手把我抱向一旁,然后叫我当心。
彼时陆祁不过弱冠,彼时他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兵,我却已经想嫁给他。
没想到,后来我真的成了他的夫人。
三生有幸。
陆祁的嘴角还沾了一点梅花糕碎屑。
刹那间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不管不顾的亲了上去。
陆祁怔愣一瞬,想推开我,却被我抱得更紧。
我尝到了他嘴里的甜味,觉得此次梅花糕糖又放多了。
然后陆祁似乎妥协,把我腾空抱起,随即低下头来重重咬我。
带着怒气似的,气势汹汹。
我招架不住,只好推拒,他便摁着我的头,强迫和他亲吻。
在我快要窒息之时,陆祁终于放开了我。
我双脚一沾地便有些发软,望着他似喜似嗔,但陆祁的眼神我却看不懂。
像无奈又像愤怒也不可置信,于二月冰湖破裂,藏着的是依然一整个冷冬还未开化的寒气。
我的心忽地一沉。
我以为他刚刚是情难自禁,不曾想,动情的仅仅只是我一个。
他不过惩罚我罢了。
我心里苦笑,问道:
陆祁说。
因着上午这件事,我一整日都有些闷闷不乐。
而陆祁,似乎也在躲着我,怕是后来想着亲我恶心得紧。
夜晚我照例服侍陆祁就寝,他还是靠着里床睡,侧过身子,都懒得瞧我一眼。
明明和以往并无半分差别,可我今晚却蓦地难过起来。
我知道我并无倾城之色也无举世之才,勉强只够得上相貌端正,虽然当年是我求着我爹非要嫁给陆祁,但这桩婚事陆祁自己也是点头同意的。
但凡同意,我总以为他对我有点情分,不想至今六年之久,他还是那般抗拒我。
陆祁戍守西北,我便把陆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归来后,我便日日妥帖照料,凡事小心。
我也有私心,想让陆祁多看我一眼,想捂热他这块石头,但我也会累。
心里难过得泛酸,便没有像以往那样挨着陆祁睡,我越想越委屈,想控制住自己,可眼泪不听使唤,非要流出来。
我咬着嘴唇克制呜咽,还是被陆祁发现了。
他大力地掰过我肩膀,似乎被我满脸泪水惊了一番,良久才问:
我顿时哭得放肆起来,也不怕陆祁说我没规矩了:
我抽噎道,
到头来或许是我痴心妄想。
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和离……
像心里硬生生被剥离一块,还是没舍得把后面的话说完,不过陆祁也应该明了。
房内烛火通明,我泪眼朦胧,等着陆祁的答案,只觉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又像高山之雪,也作风雨欲来。
随后我眼前一暗,陆祁倾身上来,抹开我眼角的泪,掐着我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上了我。
撬开我的唇齿,仿佛要啖尽我的血肉一般。
我有些疼,双手推他的肩,又被他扣住,我就又呜呜地哭起来。
他忽然道。
我还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陆祁就低下头解我的衣带。
我再怎么不懂,此时也懂了。
后知后觉脸便有些发烫,小声叫了一声陆祁,然后他便俯身咬我。
我难为情地闭上眼睛。
红烛暗暗,模糊间我看见陆祁的左小臂几道疤.痕交错,我抚摸上去。
只觉得疤.痕错综得有些怪异。
我再细细一看,竟是刻了一个安字。
陆祁查出我的异样,他顿了顿,解释道:
我不疑有他,只希望他真能平安。
(六)
晨起我为陆祁梳头。
陆祁的头发长得很好,我拿篦头从上梳至发尾,生怕力道大了些。
我轻声问。
铜镜里我望着陆祁,他的神色平淡,闻言他亦看着铜镜里的我:
我内心雀跃,轻轻嗯了一声。
我给他挑选束发冠,发现匣子里面有一个靛青色的缀着珍珠的发冠,甚是精巧,手刚刚碰上,便被陆祁握住。
陆祁道。
我听话地换了一个,边为他束发边寻笑:
陆祁淡淡道:
我心里顿时吃味,这个别人定是女子。
陆祁略显生硬地扣上我的手,答非所问:
我朝他笑了笑,说好。
陆祁又进宫去了。
我送他到府门前,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小环不解,问道:
我没答话。
陆祁昨晚说做寻常夫妻,我当时情热未曾深想,现在一想想,寻常夫妻,相敬如宾,不求情深爱切,只求合适平淡。
陆祁还是不爱我。
他对我态度有所改变,从来不是发自本心,只是试着装作一个丈夫的模样。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陆祁突然转变,这样其实也好,原是我太贪心。
我不愿再多想,吩咐小环备好马车,去市中给陆祁买束发冠。
到了铺子,男子的束发冠都是些普通的,肯定都比不过陆祁少年时别的女子赠予的,我更不满意了。
于是掌柜的拿出一张图纸,那上面画着一顶冠,绛红色的通体,中间以宝石点缀,边缘还是勾勒着金线。
我一眼相中。
掌柜道:
我问。
我点点头:
我忍.痛付了钱,只觉得当年陪嫁的嫁妆一大半都舍里面了。
出了铺子,见靖城依旧是闹市繁华,便拉着小环再逛逛。
正和小环聊着靖城女子新时兴的妆容首饰,忽然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墨绿色衣袍,暗金绣花边,身形高大,在人群里打眼得厉害。
正是陆祁。
可他明明和我说圣上召见要进宫去的。
小环也看到了,刚想打招呼,许是见我脸色不好,也并未出口。
过了一会儿,我见阿四从旁边一家糕点铺子出来,手里提着一大盒包好的点心。
两人又往远处去了。
我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古怪得紧,脑袋一发热就进了那家糕点铺子。
伙计道,
伙计笑容满面,
我僵硬地点点头。
马车里,我把那盒甜米酥拆开咬了一口,甜腻得发慌。
忽然想起陆祁说我的梅花糕太甜了,可这么甜的东西,他到底还是买了。
我只希望他只是不吃我做的东西,而不是买给其他人。
小环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劝慰道,
我苦笑道:
弹指间六月热暑已来,这几月我与陆祁当真是作寻常夫妻,可我觉得,还不如当初他对我冷言冷语,至少不用这么一直披着张假面。
我心下难受,但偶尔他对我柔和些我便又一时开心。
简直矛盾。
秦阳王当真造.反了,一纸文书写得放肆,大意是你这皇帝昏庸无.能,这江山我来接手。把圣上气得不轻,连带着把朝中大臣都训了一遍,陆祁回来时脸都是黑的。
我见他日日为这些事操劳,也是担心得紧。
六月中旬圣上派陆祁与秦阳王交了一次手,秦阳王被打得连连败退,圣上大喜,说要加封陆祁。
而我却看着陆祁身上新增的伤哭了一场。
他身上的疤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如今又多了几道,我看着实在心疼。
我道:
陆祁一怔,显然是没料到我说这样的话,沉默良久他才道:
只不过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
(七)
这一仗后,秦阳王安静了许多,倒是圣上有些得意起来,要大肆给晋华长公主办生辰宴。
我不满这个做法,这叛军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呢,怎么能在这个节点鼓办生辰宴。
对此陆祁只道:
陆祁如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我作为他的夫人,自然也是要去的。
晋华长公主生辰那日,我随着陆祁进宫,一路上碰到不少朝臣,都纷纷向陆祁恭贺加封之喜。
陆祁没什么表情地一一做出回应。
我在他旁边,心里越发自卑起来。
其实单论相貌才学我自然不配陆祁,只是当年我有个元帅爹,我嫁给陆祁时时人都道他高攀权势,可我觉得那是我唯.一不错的地方了。
可现在顾家自我爹去世后不断没落,陆祁却如日中天,我一方面为他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失落。
到了晚宴厅,人已差不多到齐。
晋华长公主坐在圣上右下位,一袭桃红色薄衫,头上铃铛作响,美得明艳逼人。
我不禁暗叹人与人的差距,晋华长公主穿桃红便是华贵美丽,我穿桃红便是陆祁所说的俗气。
我又忍不住小声夸赞,
陆祁这次没再说我多嘴妇人,只扫了一眼那边。
圣上最.后才落座,胡须花白,笑得很是开心。
圣上眼睛梭巡了一圈,饶有深意地在陆祁这停顿了片刻。
我不知心下为何有些古怪,在桌底下勾住了陆祁的袍袖。
圣上话题一转:
圣上陡然望过来,
刹那间,我什么都明了。
圣上这是要给晋华长公主和陆祁赐婚!
可……可陆祁已经娶了我啊……
陆祁已经有妻子了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圣上,又去看晋华长公主,她像是早有预料,见我望过来也只是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
我手里紧攥着陆祁的袍袖,我不敢看他,生会大殿失仪立马哭出来。
陆祁没回答的片刻里我竟觉得那么难熬漫长,在我就快要忍.不住问他的时候,终于听到他的答话。
陆祁拱手谢礼道,
我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圣上道:
圣上突然沉了语气,
圣上的话犹如平地一声雷,我错愕地望向陆祁,只觉得他陌生。
陆祁……求娶过公主么……
陆祁僵硬着身子,未曾看我半分,我看见他嗫嚅着嘴唇,手指颤抖,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神色。
像是渴望已久的珍宝近在眼前,却挣扎于无法靠近。
往事既已了,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
我心口攥得发紧,难过得不敢哭。
我平生第.一次那么大胆,那么不计后果。
我在满堂目光下走了出来,朝着圣上跪了下去,我平静道:
满堂寂静。
我牙齿都打着抖,垂下眼睛不敢看圣上,也不敢看殿里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想象陆祁此时的神色。
晋华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闭上眼睛,良久才听到圣上说:
我不知道怎么离的宫,我自幼胆小听话,嫁给陆祁是我这辈子唯.一胆大的事,如今又多了一个,敢在殿前驳圣上的话。
马车里有些闷热,陆祁假寐在一旁。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我与陆祁的关系也摇摇欲坠,本来就不牢固,现下更要崩塌了。
我道,
陆祁睁开了眼睛,他冷冷道:
我陡然加重语气,
陆祁一怔。
我接着道:
陆祁便又沉默了。
好像我与陆祁之间的相处永远都是我在自说自话,而他对我,要么敷衍,要么嘲讽。
我无声地抹掉眼泪。
我不是圣人,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分享自己的夫君,何况还是夫君喜欢的女子。
我在喜欢他靠近他这条路上走了六年,到头来发现还是原地打转,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公主的一句话。
我爹以前就爱耳提面命说做人要拿的起放的下,我死皮赖脸纠缠陆祁这件事,好像是我唯.一放不下的。
我轻声道,
刹那间陆祁不可置信地看过来,随即倾身,狠狠掐住了我的下巴。
我感觉疼痛,却挣开不得。
陆祁冷笑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瞧,他倒底还是恨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他拒绝了与公主的婚事。
我看着他眼底的红色,那么恨啊那么怒啊,仿佛我不是他做了他六年的妻子,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我望着他,曾经我无.比向往的眉眼唇鼻,现在却好像一柄杀人刀。
眼泪好像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我平静地问他:
初见你时我十六岁,你叫我当心,后来那一年里你叫我顾小姐,十七岁嫁与你如今六年,你便一直称呼我为你。
那我现在问你,陆祁,我叫什么?
(八)
秦阳王又发动了战事,陆祁领命又往战地跑去了。
我闲来无事,只好每天喂鱼浇花。
小环担忧道:
我道。
自那件事后,我便与陆祁形同陌路,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依旧是最.初那般冷漠,但我也没胆量再上赶着往他面前凑了。
我不恨他曾经喜欢过公主,晋华长公主那般貌美,人人都喜欢。我只是觉得,他为什么现在还喜欢公主,还愿意娶公主。
我将最.后一点鱼食投喂给湖中的锦鲤,小厮气吁吁地跑过来:
我神色平常地出去迎接。
晋华长公主今日是一席天水碧的罩衫,出水芙蓉般清丽贵气。
我道:
晋华长公主道:
进了迎宾阁,屏退下人,晋华长公主这才嘲讽般地一笑,她道:
我也朝她笑:
晋华长公主拨了拨自己耳上的铃铛,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咬紧牙,指甲都快抠破了掌心。
晋华长公主得意道,
晋华长公主看向我,
我忽然不想听她讲了。
转身想出去,却被晋华长公主拉住手一把扯过。
她沉声道,
我看着晋华长公主的眼睛,
晋华长公主放开我的手:
晋华长公主轻蔑一笑,
我身体一颤。
我僵硬道:
晋华长公主点了点我的肩膀,语气欢快道,
我麻木地从怀中拿出那个红色的小小的平安符,我.日日夜夜摩挲,边角已经有些烂了。
晋华长公主一把夺过去,两下拆开,只见里面裹着一张小字条,她像是得意极.了,把那张小字条夹在手指尖在我眼前舞了舞,随后才说:
安……
我突然一顿,像是窥见了隐秘的真.相,被扼住了心脏,几乎痛得我难以呼吸。
晋华长公主在我耳边轻轻道,
我尖叫道,不停地推搡她,
晋华长公主掰过我的肩,指甲用力掐住我的脸,一字一句道:
我双手捂住耳朵,奋力挣扎,可她的指甲像是嵌进了肉里,我挣脱不了。我的脸疼,心也疼得要命,快要喘不过气来,我只好蹲在地上,大口呼吸。
我已经看不清眼前了,只能小声求她:
晋华长公主抬高声音,
她笑嘻嘻道,
她又伏在我耳边,状似无辜道,
我闭上眼睛。
陆祁又怎么会爱我?是啊,陆祁又怎么会爱我?
我想起陆祁终日对我冷漠的神色,他后来装成的寻常丈夫模样。
大梦六年,痴心妄想。
陆祁永远不会爱我。
最.后她放开我的脸,将那平安符丢在地上,用脚碾上去,冷哼一声,只嘲道:
晋华长公主走了,我将那落在地上的小纸条捡起来放在了平安符里。
出了迎宾阁,外头的日光晃得我眼睛疼,我又流眼泪了。
小环惊呼:
我摇摇头,只把那个平安符给她:
我说。
(九)
陆祁吃了败仗了。
秦阳王一举攻到曲城城门外,靖城人心惶惶,圣上大发雷.霆,竟然气昏了过去。
陆祁回来时脸上都有了伤,听阿四说他被叛军砍伤了肩,伤得厉害。
闻言我也只是叫小环去请了大夫,再没有进过那间房。
我搬到西阁睡了。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连下人都知道我们俩闹了矛盾。
府里的老人劝慰我:
对此我还是摇头。
我知道我心里还念着陆祁,但我会尝试着放下。等这场战事尘埃落定,我便和陆祁和离,去江南走走。
以前总说要去江南,陆祁也总说他忙,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忙,只是不想和我去江南。
夜晚我睡得迷糊,忽然感觉有些凉,窗户不知何时开了。
我起身去关,忽地感到后面有人。
他不答话,我回过头,借着窗外皎洁月色,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
我问。
或许是我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惹了他,陆祁恨恨道:
我打断他,
他像是恼怒了一般,扑过来狠狠亲我,我从未如此对他的靠近抵触过,用尽全力推开他。
怕是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嘶了一声,我权当听不见。
我问,
陆祁显得有些无措起来:
我道,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固执地不想流泪,想在陆祁面前有骨气一点,但眼泪这东西还是蓄不住。
他难以开口。
因为我说的是不过是事实。
陆祁想凑过来为我擦眼泪,却被我躲开。
我真的累了,最.后问他:
夏夜的凉风透过窗棂进来,我忽然有些冷,月色盈盈,本来是才子佳人的好景地。
陆祁真的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十几日光阴斗转过去,曲城破了。
靖城闹得厉害,大雍真的要变天了,人们纷纷收拾行李逃命,连圣上也迁.都去了。
府里的下人也走的走,跑的跑,小环叫我收拾东西,说阿四方才奔回来说秦阳王一众已经到了靖城外,将军叫我赶紧走。
我急忙收拾好行李,跟随大众往禹城方向走。
靖城已经成了一片乱象,到处都是哭嚎,年老的腿脚不便的被抛下的只能蹲在路边哭。
战争之间,受苦的全是百姓。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人间惨象,想哭却还得忍.着。
停停走走了一日,我脚都被磨出了血,我们一大群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歇脚点。
生了几堆火,小环为我拿出一个馒头,我分了一点给她,再分一点给一小孩,紧巴紧巴吃了。
有人道,
我一顿。
陆祁好似从来没有派人护过我的安.全,说来好笑,夫君是当朝大将军,他的夫人不过也在难民堆里逃命。
不过我也好像不甚在意了。
休息片刻我们又往前走,我的脚开始发泡红肿流血,疼得厉害。黎明破晓时,后面马蹄声急促,我们一大群人回过头望,一队铁甲踏马而来。
陆祁下马,声音铿锵有力:
随后他看向我,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出来:
陆祁冷冷道:
他正要抱我上马,一小卒就前来道:
陆祁便放下我,看了我一眼,眉宇蹙着像在犹豫,但什么也没说,只朝一旁的阿四道:
他又看向我:
我看着他朝后走去,将晋华长公主稳稳抱起然后翻身上马。
晋华长公主脚上包着伤布,居高临下瞥了我一眼,安稳地靠在陆祁怀里。
阿四对我道:
我只点点头,不作多话。
我以前也骑过马,虽然好多年没骑过马了,但也尚且能应付。
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便上了一匹马,陆祁一声令下,就朝着向禹城的路跑起来。
早晨的风还浸着凉意,一路枝条蓬生,马背上很陡,我双手拉着缰绳,踩着马镫的脚疼得钻心,连大力都难以发。
我跟在陆祁后面不远处,忽听另一片马蹄声。
……
阿四在后面声嘶力竭,
我便紧紧地抱住马脖子。
生死之间,亡命时刻,我顾不得其他,我好害怕啊,真想大哭一场,可忽然发现,我这短短二十几年,除了我爹的怀抱,竟无一人依靠。
箭矢流窜,不少飞过我的耳边,我闭上眼睛。
胸腔狂跳着,只乞求上天保.佑平安。
噗嗤一声,我只听得箭矢没过皮肉的声音,随即我身下的马大惊,高高扬起了前蹄——
我被一颠簸,松开了手,扬起头,又是一声——
其实箭头入体,一开始的触感是冰凉的,随后才是疼痛。
好疼好疼,疼得我眼泪都掉了。
箭矢从我的后颈穿插而过,甜腥的血冒上来,我想咽下去,可是好疼啊。
我看着不远处的陆祁,他把晋华长公主护得那般严实,我都瞥不见一处衣角。
他都未曾回过头看我一眼。
我想哭又想叫住陆祁,可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没有力气再握住缰绳了,喉咙疼,手疼脚疼,心也疼,哪哪都疼,我好想要睡一会儿啊。
天旋地转之间,我只听见阿四撕心裂肺的一句夫人,又模糊看到了前方的天一片红色,约莫是太阳出来了。
恍惚间我想起晋华长公主说的话,其实她说的也没错。
为他人求的平安符,又怎会保得我的平安?
番外(陆祁)
她死了。
被叛军一箭穿喉。
而我护着公主平安,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死后第三天,西北守军回来支援,大雍打了一个大胜仗。
我去那条道上找她,没找到。
阿四说,附近经常有野狼出没,会叼些尸体回去吃。
我找不到她了。
不过那有什么打紧的,她相貌平平无才无德,我又不爱她。
圣上说我平安护送了公主,要把公主许给我,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我也不知道。
只是好像觉得,我再也不会像少年时那般喜欢公主了。
陆府当初走的人又都回来了,他们哭得我心烦,特别是小环,我问她哭什么,她说夫人死了。
夫人?我的夫人?
哦,原来是她呀。
死了就死了,我又不爱她。
我照常当我的将军,圣上念我有功劳,又许我在靖城休息半年。
又是一个寒冬,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我叫厨房给我做些梅花糕,我说我爱吃甜的,要多放些糖。
可厨娘做的一点都不甜。
我有些生气,厨娘跪下来,说她已经放了很多糖了。
可为什么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样?
以前谁做的?我问。
厨娘说是夫人。
她呀,哦,我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又过了几日,有人送府上一样东西,是个通体绛红色的束发冠。
很是俗气。
小厮说是半年前有位夫人订的,叫送到城东陆府。
她送的。
当真是不好看,我一次也没有戴过。
除夕夜我从宫里回来,陆府门前的灯笼都灭了,我发了怒,将值夜的小厮狠狠打了一顿,阿四后来说,我快要把人打死了。
以前为什么灯笼一直亮?我问阿四。
阿四叹了一口气,说那是夫人一直叮嘱着。
可阿四说的夫人是谁?我想了想,哦,是她。
可她已经死了啊。
对了,我又不想她。
近来我总觉得府里缺个人,可我总是也想不起是谁。
我问府里的老人,我们府里有没有喜欢穿红色衣服的女子?
老人惊恐地看着我:
我有夫人么?我的夫人是谁?
我记不清了。
她在哪?我又问。
哦,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是她呀。
朝上有人说我魔怔了,连府里的下人也悄悄议论说我疯了,可我好得很。
我被圣上停了职,他叫我回去好生养病,可我没病,我懒得说,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某天我看见了手臂上的字,发了疯地剜掉了它。
我的手臂被包扎好了,阿四跪在我面前哭,说将军不要再做傻事。
不…不是的……
这不是傻事,是早该如此。
这里不是安字,是什么字呢?
我又忘了。
上元节灯会,我出门去逛。靖城人还是那么多,不少情.人夫妻蹲在河边放花灯。
我忽然想起我有一个愿没许,那时我蹲在河边,还没许愿,晋华就来了,我就走了。
这可要不得。
要是夫妻两人没有共同许愿的话,灯神会发怒,那愿望就算不得数了,说不定还会惩罚人。
我买好了花灯。
可我的妻子呢?
我问阿四,他说我的妻子死了。
我又问他坟在哪,我去看看。
他说连夫人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她没有坟。
我找不到她。
我去了她以前住过的西阁,屋子里都蒙上一层灰了。
我很生气,府中的下人如此懒惫。
她床头的柜子里放着一个锦盒,我打开一看,是个有些破旧的平安符。
哦,平安符。
我送给她的。
可她死了,她为什么不平安?
里面有一张皱的小字条,上面是个安字。
不对……全都不对!
她不是安!她不是安!
她是谁?
她爱哭,她爱黏在我身边,她很会做饭,她爱穿红色衣服,她很关心我,她很爱我……
她是谁?
我紧紧握着那个平安符,忽然想起了她。
她问我,陆祁,我叫什么?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哦,我没回答,因为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她是谁?她叫什么?
顾……顾什么?
顾双双?
对,顾双双,她叫顾双双。
我看着那个平安符突然泣不成声。
顾双双罢了,我又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