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胸草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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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作家赵兰振红草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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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兰振,年出生,河南郸城县人。年毕业于某医学专科学校,在基层卫生院做临床医生十数年后,进入出版行业,编辑文学刊物。曾任《十月》杂志副主编、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年开始发表小说,年出版长篇小说《夜长梦多》。《红草洼》见于大益文学书系《彼此》。

红草洼

翅膀依稀记得上一次月光这么明亮还是开镰割麦的时节,而如今早已场光地净了,连晾晒的麦子都入了茓子,打麦场空旷了起来,横着一长溜崔嵬的麦秸垛,单等下一季庄稼下来。月光银白一片,能看清土路两旁被雨水沤糟了的横七竖八的碎麦秸,能看清人的眉眼甚至睫毛。月光越亮泡桐园子里就愈显得黑暗,那里头好像深藏着千万个秘密,好像是所有的漆黑雨夜被月光撵得全钻进了林中。这是一大片泡桐树苗圃,去年春天还是一片荒地,埋下去一节节粗糙而蕴满水液的灰褐的泡桐树根,还没等到麦苗漫过脚踝粗壮的泡桐芽已经拱破地皮,接着勾着的头昂起,芽头上顶着清晨碎珍珠般的亮晶晶的白屑末,不几天已经蹿起来。它们生长实在是太快了,挨着土皮的茎上拔出一戴嫩黄,携带着土地深处藏而不露的谜语。但那截覆着一层针尖般毫毛的黄色极快地发青发绿,接着就布满许多白色的雀斑,像是从地底下带出来的胎衣。这些泡桐苗一年里已长得擀面杖粗细,现在都赛过手腕了,叶片比荷叶还阔,一层叠着一层,遮覆的黑暗就格外浓重(就像人的胆量,幼小时雄阔而成人后越缩越小,泡桐长成大树后的叶片只有巴掌那么大,而幼苗时的叶片竟赛似蒲扇)。这处泡桐树林足可以藏得住半个村庄的人,当然不把几个孩子放在眼里。这五个孩子走在土路上,逗头逗脑地在说事情。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那正在变调中的声音处于少年与成人的中间,显出一种特别的味道,尤其是故意压低之后,在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月光下,仿佛不是真人说的话,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话语有点急促,高低不平,紧张而郑重。他们协商了一刻分工,马上就开始行动。他们瘦小的身影很快被泡桐林吞噬、溶解,空空的土路仍布满安静的月光,像是什么也没存在过,没有过这几个少年,也没有月光拉长过他们的影子。阒寂无声。这是一种真正的安静,没有虫鸣,甚至连随时听到的狗吠都没有,甚至掉根针都能听到。啊听不到的,因为泡桐林里地面潮湿,土路路面是干的,发白的,而林子里像是刚刚雨后,地面没有被太阳晒干,虽然坐下来不至于濕屁股,但那种有点发腻的潮湿仍让人不舒服。翅膀支棱着耳朵蹲在地上,攥紧手里的物件:四件粗布褂子、两只装了两本书的布书包、四双布鞋。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他没想到心跳会这么响。他怕这心跳会惊动人家。即使不出任何声音,这心跳也确实够响的了。但他又想到人家不一定听得见他这心跳,他自己不能确信这一点,所以他仍有点担心。

他听到不远处有什么响动,离他最多有一丈多远。他的心提起来,提到锁骨下边拼命跳荡。他一动不动,盯着某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也是虚拟的,因为他不能确定那就是响动的方向。他做好了准备有个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猛扑过来他就抽身躲开。他真想叫一声。但他知道他不能叫,不能发出声音。他要像课文里的烈火灼身而岿然不动像是一块石头的邱少云那样,为了保全集体而甘愿焚身销骨。他把冲到嗓子眼里的声音狠狠压下去,压下去。但那个声响没有了,他侧耳细听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也许是他的幻听,什么也没有;但也许是那个人或者什么藏了起来,在密不透风的叶片里像他一样一动不动地在侦察他。他的汗毛仍在竖着,胳膊和腿没有从固定的姿使里松开,像是一把张开了的弓,没有松弦,没有松开丝毫。他的耳朵里开始无端地嗡鸣,而且黑暗开始幻化,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蓝。他把一口气拉长,徐徐进出。他攥紧手里的衣物和书包他觉得再多等一刻他就要爆炸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清晰的呼叫声,“快,快,有人偷黄瓜!”那叫声像是一株小树在黑夜里在无边的平野一下子就蹿高,长起了青枝绿叶。他听出了和他一样的夹带点童音说男生不是男生说女生不是女生的是秋收的声音。他们和秋收都在一个班上几乎天天能听到这个声音,但在深夜里猛然听见还是有点不习惯有点异样。他的心提起来,身上每个地方都在朝一起凑,好像要缩成一粒像弹丸一样把他弹起来。接着他就听见呼啦啦大响,他不知道是该跑开好还是原地不动好,他蹶了起来,泡桐叶拂过他的脸,像是一只冰凉的手抚摸他。那股叶片特有的清苦气息一下子浓烈起来,弥漫升腾。他甚至听到了一声轻笑,泡桐叶在笑话他。他跳起来。四个身影携带着超过人的忍耐限度的巨响从黑暗里从纷披层叠的泡桐叶里猛然出现,一下子就簇集在他的面前,不是从别处冲过来而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快,快!”有一双手夺过他手里的书包,另一双手又夺过剩下的衣服,但没有夺完。完全来不及了,他开始奔跑,身体碰撞泡桐林发出从没有过的震耳欲聋山崩地裂的响声。撞击不断地响起在他的腿和脚上他的脸上一块一块巨大而冰凉的手掌扇过来但并不疼他知道那是发育好了的年幼的泡桐叶片夏天里他们用苎麻擗子拴成叶兜可以从井里打水喝但现在却在扇他的脸颊他低头眯起眼睛防止叶尖划进眼睑里……他的两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当他冲出泡桐林到了刚才的土路上时才知道他仍然拿着衣服但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他们五个人全暴露在土路上了泡桐林遮覆不了他们了但林子里仍然在大响。那是追赶者,是秋收。他听到了秋收的声音,他的阔大的声音无论是谁一听就能听出来,连生产队的驴也能听出是秋收的叫声。“我看你往哪跑!哥!哥!在这儿!”他发现了五个奔跑者的方位,但五个小身体就像子弹一样射出苗圃,与他有着不近的距离。其实究竟有多远只有鬼知道因为没有一个奔跑的人会顾上回头看追赶者。翅膀一直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跟着奔跑,只知道偷瓜被人发现了,但还没被捉住。他们一定不能被捉住,要是被捉那可是箭草捆草人子——丢人丢大发啦!(他们的年龄已超过村子里的赦免门槛。)

他们的脚在最高频度地交替,脚板好像在没有挨着大地之前已经再次抬起再次向前做出踩或蹬的动作但动作没有完成又接着下一次惯性弹跳。地面在升高,竭力想够得着他们落不下去的脚板,地面之下像是有某种中空的木头支撑物发出嗵嗵嗵的响声随着慢慢升高而愈加响亮。翅膀伸着脖子,身体前倾,尽力让头和脸向前超过更想向前的脚。不,不是头和脚的赛跑而是和麦冬的赛跑,他跑在最前头,他好像只是无声无息在飞,大地之下的响声给他鼓劲儿,他始终跑在翅膀前头四五步那么远的地方,而理想和四清却在翅膀的身后有时甚至都和翅膀平行,金榜殿后。金榜生就的迟钝,永远跑不快,但也不会被落下。他只追赶翅膀,他仰着脸跑但双眼一直在颠箥中寻找翅膀。翅膀现在也得仰着脸了因为他的气不再够用,只有仰起头来喉咙那儿才能通畅但是出气回气还是太少他觉得胸脯里需要太多的气流但吸进去的仍然太少。他的心脏应和着大地的升高而开始升高,先是跳到锁骨那儿接着就跳进了喉咙接着又跳上了后脑勺,翅膀害怕它会接着往上跳,而且跳动的声响实在是太大了,估计追赶的手电筒都能听清秋收他们当然能听清,翅膀甚至害怕他们会循着心跳声而来,无论他们跑到哪里藏到哪个地方都能找得到因为这心跳声这实在是太响了像铁匠铺里打铁的声音。就在翅膀跑得就要一头栽地上再也起不来而且心脏要跳上头顶故意向后头追赶者招手时,麦冬突然拐弯了,踅进了路旁的树荫里。月光照不见他了,接着月光全都照不见他们了,因为五个人像一群鸟一下子钻进了黑暗的树荫里。那是几棵洋槐树,刚长到手腕粗细,正是枝茂叶盛的青壮时期,浓荫总在妄想和月光抗衡,别说他们五个人就是全班学生都来也全能遮挡,不让月光照着一个人。洋槐树脚下就是不太深的护路沟,靠路的沟坡陡直,坠土将靠树的沟坡抹得平缓,几个人此时像一片麦捆倚躺在缓坡上。而麦冬呼呼哧哧喘着气仰面躺着眼睛仍没忘斜乜身后,“撵啊,”他说,“有种你还撵啊!”他们全都朝后张望,但没有再看见晃搅的手电光柱,也没有了吆喝,除了突然出现的蛤蟆的哇哇声外再无一丝声音,世界再度沉入月光浸泡的寂静。要是他们仍然奔跑那些不知趴在哪儿的蛤蟆决不会叫得这样热闹。它们猛然间一齐叫响像是某处冒出来的一大片明亮的闪着荧光的蒲苇或其他什么植物,但接着又一齐熄灭,就像冬天霎时莅临了一般。

月光渐渐浸洇入树荫,出气回气越来越均匀,心脏也早已回到胸膛里。气流在鼻孔不再发出粗糙的摩擦声心跳的声音也低下去直到无声无息,和广大的月光覆盖的静寂融为一体,或者说被无边无际的月光寂静融化,像是树荫里的黑暗一样。如今能够看见彼此了,他们的动作比平时伶俐而急切,说话的声音仍然尽力压低,其他就没有什么区别了,甚至因为踩了四清的脚金榜的腰窝挨了一拳两个人差点争执打架。他们穿好衣裳,分头挟着战利品——那些黄瓜——如今才闻到黄瓜特有的清香,虽然不是头茬黄瓜,但那气味仍然浓郁得冲鼻子,只一闻就能觉出它们客串在牙齿和舌头间的感觉凉滋滋甜滋滋的,就仿佛它们此时已经在舌头上汁液四溅了。他们要找一个地方细嚼慢咽享用这黄瓜。他们累得一肚子秃蚱子(蟋蟀),还不是为了能尝到这刚才还与瓜秧连在一起的清香的瓜!理想的意思就待在这树荫里吃,没有人能看见,月光再明亮也没人看得见,离得越远这树荫就越黑,但麦冬坚决反对,“我们不偷不抢,为啥吃个瓜还要钻树荫!”(麦冬拒绝承认下地摸瓜为“偷”。)他歪别着头,他说话的时候也能看见雪白的牙齿一明一明,而左眼角外侧的面颊上有一寸横肉也能看得见(翅膀想那也许不是横肉,仅仅是酒窝长错了地方,要是再往下长到与嘴角平齐再稍朝外一点儿麦冬就不会这么蛮横了)。麦冬放了话就不能改动了,在这个小小群体中他的话几乎是最后的决定,即使错了也要按错的执行,如果谁有反对意见通常是要挨上一顿拳脚的。当然,麦冬不敢打理想,因为理想的拳脚不在他之下,要是他胆敢太岁头上动土,后果将像理想骚扰了他一样。他也不打翅膀,从来不打,至于不对翅膀动手的原因没人能说得清,也许是因为翅膀的学习成绩遥遥领先,也许是因为其他,反正麦冬不对翅膀动怒,即使动了怒也不会动手。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理想是不和麦冬计较的,无论是在树荫下吃黄瓜还是到月亮地里还不都一个样,照样能在这个月光普照的亮堂堂的夜晚吃到黄瓜他们意见可以相左但殊途同归。于是他们离开了树荫,一下子暴露在了月光底下。不再有追赶者,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月夜见到任何人,因为正是农闲时节,麦收刚过,玉米豆子什么的秋庄稼也全下了地,而田里需要除掉的野草还没来及长起来,不需要锄地也不需要守夜,大白天的人们还躺在树荫下的绳襻软床上要歇掉紧张的累死累活的麦收里积攒的困乏呢要不就赶集上店随意溜跶,没有人会没事找事深更半夜到漫拉子野地转悠。他们一直朝南走,这样离嘘水村远些离坐落在拍梁村东头的学校也远些,只有离这些与他们紧密关联的地方远了他们才放心,才可以无所顾忌品尝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摘到手的这些黄瓜。他们处于胜利的得意中,有点兴冲冲的,忘却了一切。他们一直往南走,几个人边走边回忆刚刚发生的战斗景象,而且在推测这会儿正在发生的菜园里的景象,仿佛正看到秋收生气,在心疼地查看被盘得贴地的瓜秧。当时黄瓜种植还不兴搭架,瓜秧都是贴地乱爬,还不会爬上竹竿或树枝搭起的撑架上。那都是些老笨品种,想不起来爬高上低照样结出清香四溢的蔓长的黄瓜,它们只是按着老辈们传下的规矩老老实实贴着地开花结果,不会逾雷池半步。“你说秋收会不会挨揍?”金榜问。金榜一直闷闷不乐,他觉得自已在干坏事儿,而且他趴在瓜地里相当小心,但他觉出他还是盘坏了秋收家的瓜秧。吃个黄瓜不要紧,而毁了人家的瓜园他心里一直嗝噎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像是吃干馒没就水卡在半路了。“不会,”四清说,“你尽管放心好了,你以为瓜秧是“糖鸡膨膨”一碰就毁啊!你躺那儿打几个滚明天太阳一出来瓜叶马上支棱开该结多少瓜还是结多少瓜。”金榜对四清的话有所怀疑,但不像刚才那样忧心忡忡了。

他们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音,就忘了虽然没有明说但几个人一致遵守的隐蔽戒律。其实现在任他们扯着喉咙嗷嚎,也没有谁能听见,野地里还不仅仅没有人,而是大而无当的空旷巧妙地吸噬了他们还没有粗壮起来的嗓音。他们还没有长成真正的男子汉,麻雀刚扎全扁毛,但黄嘴叉子还没有完全变黑呢,尽管他们自己在某些场合比如教室里是把自己看成真正的男子汉的。翅膀觉得自己离男子汉还差那么一截,而麦冬应该就是男子汉了。麦冬也仅仅大他两岁,但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属于男子汉范畴了,事实上他也不屑于再把自己当成和他们一样的小屁孩,他总骂他们“胎毛还没褪净”,不要逞脸龇牙!除了理想能给他寒脸外,谁又不看他的脸色行事呢。前些天他们去了北地的野塘里游了一次水,翅膀看见麦冬两腿之间的小鸡鸡旁边逗头逗脑探出了几根零星黑毛,他知道那是男人长大的标志,就更高看了麦冬一眼(翅膀那儿还纹丝未动呢)。其实还没到下水季节,村子里不过“立夏”是不能游水的,说是节气不到,地底下的阳气还没升上来,尤其是小孩子下水会生病。麦冬不会管这一套,照游不误。他不在村子里的坑塘游,要跑到村外,跑到野地里的池塘,说那儿水清澈,也没大人能瞅见。翅膀骨子里是个守规矩的孩子,但游水的愿望也在他的身体里涌动,他觉得让那一池塘清凌凌的野水闲着实在太可惜,不让他跳进去打个寒颤也说不过去,所以麦冬振臂一挥他首当其冲。他们游了半堂课那么久,要不是他们的嘴唇全都发紫变黑,浑身一直哆嗦,没有一个人会朝岸上多瞅一些。最后麦冬怕真的有人冰病了会找他的事儿,也就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几个人全从水里蹿出来。麦冬能够令动人,即使他不动拳脚也不大声恫吓几个半大孩子还是对他的话照听不误。他是个项羽式的人物,搁到打仗的年代,他不是个将军也得当个杆首寨主什么的。

麦冬之所以拥有权威与他的身先士卒有关,也与一旦出事他从不当缩头老鳖有关(这个随后再说)。在朝南快行的路上,麦冬提议要先品尝一下黄瓜,边走边吃,算是说书的先唱个书帽。当然没有人反对,因为经历了一场奇袭与突围,所有人的肚子似乎都瘪了,都等着加点油添点水。要是这些刚刚离开秧藤的黄瓜没有待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也就罢了,也就不做吃瓜的梦了,但此刻黄瓜们就在他们手里,只须递到嘴边就能咯吱咯吱四溅清爽的汁液,让他们只动腿不动嘴空咽唾沫确实不易。狗窝里放不住剩馍,于是麦冬一边走一边从怀抱着的褂子里抽出了一根黄瓜,先递给了翅膀。麦冬刚才是抱着黄瓜在奔跑,而且他拿出的黄瓜不是自己先咬一口,而是递给了翅膀。翅膀弄不清那堆黄瓜啥时腾挪到了麦冬手里,而且是用他自己的褂子将袖子挽结后做成瓜兜的。翅膀接过黄瓜一折两半,递给金榜一半,同时另外三个人手里也开始漾起清香,咯吱咯吱的嘴嚼伴杂着月光与脚步声,像是春蚕啮噬桑叶。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小小头脑,每个人都有点得意忘形。碎响就像清亮的小溪,闪着幽光一路向南流淌。

他们走过了一片麦茬田,套种在麦茬里的一垅垅玉米苗刚刚抬起头来,站直了也才到脚踝那么高,看上去稀落落的。再过十天半月这儿的景象可不是如此,玉米会得了风见了阳光呼啦膨大身体,叶片像一柄柄碧绿剑戟满地舞戳,那时候再想这样轻松穿越田地根本不可能。但现在他们几乎像走在平敞的打麦场里一般,顺着麦茬垄走,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些还没有被雨水沤糟的麦茬会扎脚。他们高高兴兴一路向南。他们觉得不是走在深夜月光里的漫野里,而是在学校那片并不宽敞的操场上玩耍。只要一下课,他们会飞奔到那片操场上,挤挤捱捱地玩叨鸡啊摔纸叠的面包啊弹玻璃弹子啊……反正花样应有尽有,不可能有让你玩腻的时候。

走过了玉米地跨过了一条横路,他们走进了一片红薯田里。红薯苗也是刚刚栽上,能看出来那些从春天栽种的已经长起来的红薯秧上剪下来的枝条一钻进土里,仅仅蔫巴了一两天,马上就抬起头来了。扦插的红薯苗刚刚活稳当,还没来及萌发新芽,显出些寥落,给他们提供了大片敞朗的空地供他们坐下吃黄瓜。要是到了夏天,这满地的红薯秧疯长得让你替它担心,那真是万头攒动啊,厚厚地堆叠起来,像是田地一下子加厚高壮了,像是每分每秒都在升高。只要站到红薯地里,你总有一种被縁色的大水包围的恐惧,总害怕那水会看不见地不断涨高,马上就会淹没你。但翅膀知道好多担心都是多余的,比如这红薯田里的担心,根本不要紧,没见过那碧绿的水会真的涨起来。就像你玩“磨悠转儿”,让身体绕着一个轴心转动,逐渐加速最后再也站不住了于是你趴倒在大地上,而你觉出大地在旋转倾斜马上就要将你抖进万丈深渊而其实你根本没有动谁也不能从这地上将你清除出去,但你仍然会骇怕,不由自主骇怕。就像这月光如此盛大,你都无法想象有多少月光要充填多大多大的空间。

麦冬找到了一片地方,那是一处地势略高的冈子,比其他地方至少要高上半个身子。终于可以坐下来尽情吃黄瓜了,而且有这么高晾的地方仿佛有更多的月光照着而月光的性情是和水反着的它们喜欢高冈,它们并不向往低处。几个人对这处敞亮高傲的地方都颇满意,最满意的是可以坐在红薯垅子上,而双脚搁放在垅沟里实在是太惬意,好像这半夜里舒服的座位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专等他们来呢。麦冬解开了兜瓜的粗布褂子——直到此时翅膀才发现他一直光着脊梁,当他弯腰时月光贴着它的皮肤滑过泛起一片幽亮。理想的书包里也装着几根黄瓜,他们把所有的黄瓜堆拢一堆,然后开始大快朵頣。蛙鼓伴随着牙齿间的碎响猛然热闹起来,那些蛤蟆好像就在不远处大叫,好像有点羡慕黄瓜的滋味。四清说这是哪个塘里的蛤蟆啊,叫得这样急,是不是招呼我们去逮它们啊!麦冬咕吱咕吱嚼着黄瓜扭过头来,他咽下那口黄瓜马上又要咬下一口,但他停住了因为四清这个问题引起了他的警惕,“这是哪个塘里的蛤蟆?”他们都停止了嘴嚼,都侧耳倾听。静寂是一下子来临的,因为那些蛤蟆好像知道有人在听它们叫唤于是一齐不吭声了,只有月光无边无际,好像突然变亮了,比大白天还要亮堂。“这是哪塘里的蛤蟆?”翅膀也开始当个事儿,因为他们得知道此时在哪儿。村子周围大田里有几口池塘,水草是否茂盛,是鱼多还是蛤蟆多……这些不可能瞒过他们。他们刚才没命奔跑,又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在田野里逃窜谁也没顾上究竟跑到了哪里。再说月光太耀眼,白花花黄花花的,任你浑身长满眼睛也会被照迷糊的。“你管他呢!”理想说,“吃了瓜再说!”他没有停止嘴嚼,他的心思全缠绕在品咂黄瓜的滋味上。月光朝着他喷射,将一小团黑黑的影子砸在地上遮蔽了一棵红薯苗。理想沉醉在黄瓜清香四溢的味道里甚至没有动一下,嘴嚼的吱吱声压过了月光灼烧他的滋滋的声音。翅膀没心再吃黄瓜了,他的心又在往上提,因为他弄不清这儿是哪儿。他每到一个地方必须知道是在哪儿才有心做其他事情,但他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他好像很熟识这地方又好像很陌生。在翅膀忧疑不定的时候他突然觉出手背上有几点轻痒,像是一只冰凉的小手在握着他的手并用手指轻触他的手背。他赶紧抬起手来,一片有点发暗的草叶从手背滑落。翅膀以为是红薯叶,是他不小心按着了红薯苗于是红薯叶就爬上他的手背了。但很快他知道自己错了,红薯叶无论有多大能耐也不能挣脱秧藤私自行动,爬上他手背的是蚱蜢,一只碧绿的有小指那么长的蚱蜢。“看,老扁!”翅膀逮住了那只行动迟缓的老扁(他们叫蚱蜢为老扁,可能是蚱蜢的尖头扁扁的,又披着碧绿的大敞,而大敞下头还有漂亮的绛红内衣)。翅膀不敢捏老扁草叶般软柔的身体过紧,担心捏伤了它的长腿。他把它放在手心里,想趁着月光看清楚它,但不等它看清楚,它已经展开漂亮的软翅在他的掌心起飞,不知所终。翅膀甚至看见了半空中隐藏在碧翠外衣下只有飞翔时才崭露的鲜艳绛红,他更加喜欢老扁了。他喜欢老扁,但不太喜欢满地皆是的土蚂蚱,尽管黄不拉叽的土蚂蚱蹦飞起来时也一样有漂亮的紫红内衣,他还是不想多看一眼。有一种叫鬼蚂蚱的,向下倾斜的脸呈三角形,两支不住扇动的长长的触须平行向前,茅草籽儿般的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端详你。翅膀不喜欢土蚂蚱可能与这种随处可见的鬼蚂蚱有关,他讨厌这种鬼气十足的有翅昆虫,他不喜欢所有怪异的看着别扭的东西。但他喜欢蝈蝈、蚱蜢这些有着绿叶质地的昆虫,到了秋天他一准要养一笼蝈蝈,而且要喂辣椒和冬瓜皮,让它们争相弹响琴弦。蚱蜢是不声不响的,既不会弹琴也不会像知了那样没完没了地唱歌,它是沉默的姑娘。翅膀总把蚱蜢当成小姑娘,因为它长着小姑娘的模样,或者它哪儿与小姑娘有着相通之处,他能感觉到但说不上来。

金榜在专注地吃黄瓜,翅膀掌心里的老扁也吸引不住他。金榜做啥事儿都最专注,心没二用,一心一意全放在那事情上,就像此刻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黄瓜上一样。金榜就挨着翅膀坐在垅子上,他手里黄瓜的白色断茬在月光下显得突兀。只要和翅膀在一起,金榜总是不离左右,仿佛只有贴近翅膀才让他心安。他像翅膀的影子,翅膀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他的眼睛只瞅着翅膀。他们两家是邻居,两个人光屁股就在一起玩,翅膀一直就是金榜的主心骨。金榜和翅膀的这种关系和其他三个人全不一样。

当蛤蟆再次群鼓嗷嘈时,麦冬也不再追究它们究竟在哪儿这样起劲演奏了,脆甜的黄瓜极富吸引力,可以让他们忘记其他。他们放开肚子大嚼大咽,开开心心地过了一回黄瓜瘾。风卷残云,很快每个人都肚儿圆了,再也咽不下去了,但黄瓜还剩下三四根。现在他们可以歇歇了,可以打着饱嗝商量如何处置剩下的那些此刻吸引不住他们的黄瓜了。他们否决了扔掉的打算,只有在半夜里摘过一回黄瓜的人才能知道这些黄瓜的来之不易。最后还是麦冬想出了主意:把黄瓜埋在红薯垅子里,等到明天早自习放学时他们再来取!一听就明白对他来说这决不是头一次,他做这些事轻车熟路。

他们把黄瓜瘗埋在土垅上红薯苗之间,翅膀动手挖土时,那只老扁又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翅膀一看就认出了它,它卧伏在他的手背上,好像要对他说话。翅膀一甩手让它飞走,他不想让这只老扁总是找他。正在这时理想也叫了起来,“乖乖,这只老扁真大!”麦冬跑过去一看究竟。麦冬说,“按说现在老扁不该长这么大啊,收麦时不是才麦粒那么小不点儿吗。”他的话让翅膀一惊,因为今年确实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扁啊,现在秃蚱子才长到绿豆粒大小,哪儿能有一拃长的老扁啊!爬在理想袖子上的那只老扁少说也有半支钢笔那么长,绿大氅上粗壮的脉纹都清晰可见。

“噢,下头是一片绿草地,怨不得老扁能长这么大。”麦冬显然是在自我安慰,他指着冈子下边的一片洼地说。那洼地就在旁边,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清一派葱茏,那些草不像是野生的,而更像是播种的,齐刷刷地茁壮,绿得发黑——翅膀心里咯噔一响!他们莫非是在红草洼?但他也只是这样一想,并不深究,他不愿相信他们是待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尽管他的心已经提起来。

但麦冬也是在给自己壮胆,这么个月亮贼明的深夜,碰上好几回莫名其妙的老扁,让他心里嗝噎。还有哇哇大叫的这群蛤蟆,这些昆虫都是精灵,即使大白天碰上他也有点忌讳,还可怜这深更半夜。他总觉得这蛤蟆这老扁都有些来头,但一时又不能妄断。就是在他这样胡思乱想之际,那只布谷鸟开始弹响有节奏的四声乐曲。

他们称布谷鸟为“麦秸垛垛”,当麦野金黄等待收割时,这些叫声好听的鸟儿会准时飞来,好像催促人们赶紧割麦,“麦秸垛垛,麦秸垛垛……”它们日夜不停地这样叫嚷,好像比收麦的人更着急。但这些麦秸垛垛更是鬼精灵,即使像麦冬理想这样惯于爬高上低的主儿,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麦冬曾说他在一个傍晚看见过麦秸垛垛,是在村子里一棵大楝树上,后悔当时他没有拿弹弓,不然就能让他们每个人都能看看了。几个人对这话将信将疑,因为麦秸垛垛总是边飞边唱,它们好像并不愿停在村口的树上,更别提什么大楝树了。麦秸垛垛喜欢的是在云彩眼里做窝,那儿才是它们的家。

但现在它唱起来了,而且唱个不停,似乎把这遍地月光当成了滚滚麦浪。它的歌唱不远不近,让他们心里更是发紧。他们全都屏息静气,倾听这神奇的不可见的小鸟的单调诉说。理想说看,在刚才我们歇着的洋槐树上呢!他们朝那儿张望,但他们只望见那几棵洋槐树的尖顶,像是一座座微缩的小山,一道乳白的雾带拦腰截断了那群树,那些树顶悬停在半空,像是漂浮在白水之上。

他们拍拍攀附在屁股上不愿松手的土粒,要急急慌慌逃也似地走开。麦冬还想着那四五根黄瓜,他东瞅瞅西瞅瞅判断这是哪块地,这处冈子要记清——他猛一激凌,因为他也认出了这是红草洼!高高的平地上并不多见的冈子,低洼里长满了旺盛的茅草……这肯定是红草洼!这些茅草到了秋天一滩红艳,就像一汪鲜血,所以这儿就叫红草洼(老年人都叫血洼,不知为啥后来弃用这名字了)。即使在三伏天,嘘水村的人们只要听到“红草洼”三个字立马会打一个寒噤,尽管这块地早已置换给了另一个大队的另一个叫大于庄的村子。这块叫红草洼的田地一度属于嘘水村,现在尽管换了主家但它的传说仍然原位没动,似乎它仅只是名义上归属了那个叫大于庄的村子而实际上它仍然活在嘘水村,是嘘水村的一个最重要组成部位,像是人身上的心肝脾胃肾之类的脏器一般。它像一片寒夜里的鬼火翔舞在嘘水村大人孩娃的话语里,发出绿幽幽的荧光,让人不寒而栗。麦冬翅膀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们可以平趟旷野,但一提红草洼却望而却步。所有的人都趔着这片田地走,不到万不得已或者在懵然不知的情形下是不走进这片地块的。翅膀在刚刚过去的麦季里确实来过一回,那是跟着一群班里的同学捡拾收获后落下的麦穗,他走到了那片茂草中,对草丛中蹦跳的指甲盖那么大的小蛤蟆羔充满兴致。当然,那些让他兴奋的小蛤蟆羔很快就让他惊惧和骇怕了,因为当他从低洼的草丛中爬上高高的冈顶时,同行的金榜突然冒出了一句话,“红草洼。”翅膀的心一惊,陡然色变,他一下子领会了金榜话语里的含义而且马上逃开。他们挎着条编箩筐,一歇子跑到地头上才敢停下来回望。其他的孩子们也已四散奔逃,红草洼兀然耸立在白亮的阳光下,隔了一段距离越看越觉得瘆人。

据说到了秋天红草洼的所有的经霜茅草如此红艳是根系够着了地下经年蕴积的血泉,如果在雾灰灰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辰你去摸摸那草尖准会弄得一手赤红而且还有浓重的腥味,像是那血刚刚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携带着温度甚或冒着热汽,就仿佛那地底下至今还藏匿着成群的活人,而那些鲜活的生命通过这艳红的血滴试图向阳间的人们昭示什么,也许是诉说委屈。这块地从久远的时代就属于嘘水村,至于曾经归属于谁家没人能说得清,或者说得清的人都过早地消失了。有一种说法是这里曾经是一处寺庙,在某次来自朝廷的围剿中寺庙成了废墟,和尚或者道士们树倒猢狲散,空留下一堆砖头瓦块。那处低洼曾经是放生池。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说法,起因可能与这块地曾经的名称有关:大寺。而另一种说法似乎更盛行也更有可信性:这块地离嘘水村较远但又属于这个村子,在不止一次的饥荒年间一度作为饿殍的堆垛地,就像柴火捆堆垛在打谷场里一样。

红草洼要仅是一处无名氏的大坟场也就罢了,平平和和地生长庄稼,说不定因为血肉肥沃了土地还要多收成三五斗呢,嘘水村的人没有谁会嫌弃这片多少世代来隶属的土地。问题是无名氏们总在兴风作浪,一到了秋冬季节大庄稼一撂倒,视野开阔,你看吧,到了深夜这洼里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点点鬼火比抓把土撒向半空更稠密,就像雀群一般,呼呼呼呼,一会儿在这儿招摇一会儿又踅到另一个地方,比鞭打的陀螺都机灵。曾经有一群挂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都是无神论者他们纠集在一起追赶一群鬼火(那是一九六七年的事情,一场浩劫刚刚点燃),他们跑得呼呼哧哧到底也没有追上,最后一群人全陷在红草洼里出不来。是的,这群人到了第二天太阳翻边才豁然醒悟,他们在那块田地里整整摸爬滚打了一夜,冈上冈下,东跑西颠,自以为有日天的本事儿,但还是没能找到回村的路径。因为这小山似的高冈下堆积着层叠的饿殍,饿死鬼们把整块红草洼摞上几层估计也挤不下,所以不在红草洼吃东西在嘘水村是人人皆知的戒律。到这块地里干活也不能携带任何食物,否则麻烦会接踵而至,你拎到田头的饭罐里撒上一层均匀的土粒或者踩在松土窝里咯噔崴了脚,也都是家常便饭,司空惯见。

五个人像刚才被追撵时一样开始顺着红薯垅奔跑,这一次没有黄瓜的羈绊牵扯了,但他们没法跑快,垅沟太窄,不比跑在光溜溜的土路上。他们都不说话,伴着零乱脚步声的是麦秸垛垛的嘲笑声。看呀看呀,跑不快啊……那只鸟在远远的树顶上看着他们笑个不停。月亮一步不拉跟紧他们,就像是摔跤比赛的裁判,唯恐错过了什么,剜着根儿一定要看清。翅膀顾不上朝后头张望他也不敢张望,他只是想赶紧远离这红草洼尽早跑到地头上。他们跑完了南北朝向的垅沟,接着又跑东西朝向的垅沟。当年置换这块地时出现了技术性难题,就是大于庄位于嘘水村东南角的那块用于置换的地块不够大,一亩换一亩嘘水村都觉得吃了亏呢要是拿一块大地换一块小地只有傻子才会同意。他们坚决不同意,尽管置换地块的事情惊动了两个公社的领导,更不提两个大队的支书大队长了。红草洼是莲花土,适合种植各种庄稼,是最好的土壤,小麦大豆红薯高粱连棉花烟叶都能种呢。而大于庄那块地是黑土,除了膨胀傻大个的红薯有专长外其他一无是处,一见雨就板结,芝麻绿豆在那儿都懒得生长。嘘水村之所以愿意置换是因为离村子近,耕作收成都方便,而红草洼实在是太远了拉庄稼运粪都是愁怅,下一回地像走了一趟亲戚。嘘水人从不提红草洼的鬼火,也不说瓦罐撒土的稀奇古怪仙事,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许多传说从来不出村子,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鬼神,所以大于庄人只是扫信红土洼有过鬼火,也是只知道个皮毛而已,没当个事儿。当年鬼火又不是啥稀罕物,哪块地能不飘几飘呢,连村子绕圈的宅基地都有鬼火光顾。(后来鬼火莫名其妙消失了,麦冬翅膀这群人可以说得神乎其神但全没有和鬼火谋过面,据说与机器有关,也与电灯有关,这么响亮这么明亮啥鬼能搁得住啊早退避三舍了。)最后达成的协议是红草洼靠北的四分之一仍归属嘘水村,但最好每季都种一色的庄稼,大于庄纵耕嘘水村横耕作为分别。就是这个纵耕和横耕,让这块田再次成为迷人的八卦图,深夜里的陷阱。

麦冬他们在红薯垅子间奔跑,跑得连呼翕带喘衣襟都朝后飘了起来。麦冬跑在最前头,他的双脚像割麦时惊出的野兔那样疾速交替合拢,你不承认麦冬赛跑冠军的资格不行他不一会儿就把几个人拉得远远的。麦冬停下来招呼他们,“快,快点!”金榜仍然殿后,但他和前头的翅膀也只是差上一步的距离。他们身上的汗水再度露头然后汇集急急忙忙平淌,粗布褂子开始溻得湿黑起来。月亮贼亮,但他们谁也顾不上看月亮一眼,倒是那只麦秸垛垛,隔上嚼碎一口黄瓜的时辰就连续催促一阵,现在变成了“快跑快跑,快跑快跑”,短促的四声一体,连贯重复五六次加强语气而更显得郑重,一连串的短声部就像一枚枚椭圆的乳白果实挂坠高空你只能听见却看不见就像看见了一样消失得突兀一下子没有了但不是溶解或淹没而是一下子消失的,那声音好像还嫌他们跑得太慢了,后头有追赶者马上就一把攫住了。但一直没见着谁在追他们,只是麦冬觉得跑够一歇了早该到地头了只要到了那条横路上他们就放心了,只要站到那条不宽的土路上红草洼就被甩在身后了。据说鬼是过不了路的,对于另一个世界的鬼们来说每一条路都是一道高墙。麦冬觉得不对劲儿,明明该站到土路上了怎么还要局促地奔波在一道一道红薯垅子之间呢!他停下来,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像是落上了一层雪,像是刮着大风下了夜雪清晨起来树干半边黑暗半边厚白。麦冬说那条横路呢?怎么找不见那路了?理想仰着脸磨悠一圈,甚至没有避讳刚才待过的那处冈子,但站在这儿已经瞧不见那处冈子了,冈子和横路一样消失在月光里。月亮像是一口圆洞,嵌凿在天空里,洞里那个舂药的老头儿清晰可见,他在一低头一抬头地杵药,而那株桂花树枝茂叶盛遮覆了他和墩实的石臼。翅膀看见了月亮里的一切,但他不敢说,唯恐一说那个制药的老头儿从月亮里走下来那他们肯定吓得屁滚尿流。他不说金榜也不说,他们都不说话,但他们不自觉得朝一堆靠拢,仿佛只要他们聚在一堆害怕就会一蹦跳开看着他们也没有办法了。他们湿黏的身体紧紧地贴近,能听清彼此的粗重呼吸声,能感受到那喷出的携带着黄瓜味道的气息。他们都等着麦冬来指明方向。麦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麦冬在任何这种时候都是也应该是他们的主心骨。麦冬也胜任这个领袖角色,他伸手一挥,走!朝这儿。其实麦冬早已迷糊,他在寻找刚才的槐树顶,被白色的雾带拦腰砍没的那处漂浮着的树顶,但他没有找见。为啥找不见了呢?明明刚刚还清楚地显现在月夜里,而且就这么一片地方啊?他疑问深重,但他不想向他们透露他的疑问,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再散布紧张空气。但为啥找不见那个树顶了呢?只要找见他就有方向了,就不会再这样瞎摸乱撞了。他们仍然顺着红薯垅子前行,似乎只要顺着垅子总能走到头吧到头了还不是那条横路吗!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们早已走完了纵垅而且也早已走完了横垅现在再度走上纵垅了。他们正在向红草洼的地中间走去,向那处他们刚刚离开的冈子走去。当他们猛然感觉脚下的大地升高了,越升越高让他们以为是站在架子车的一端而另一端正在被人压低下去,他们在升高但他们无法遏止这种升高。当他们站到冈子顶上时他们全都屏声静气因为他们一下子全都意识到这是刚才的冈子顶,他们坐过的土垅在月光下展示被屁股磨平的略微泛白的印迹,而且四清在一处垅沟里找到了他们扔掉的瓜蒂,接着理想也找到了他们埋藏的那几根黄瓜。他们说话的声音开始压得很低,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他们没有跑,因为知道逃跑没有任何用途不想让你跑你是跑不掉的跑掉了你还得自己回来。他们再次靠紧,再次让呼出的吩吩热气喷散到彼此的脸上肩膀上。理想说为啥找不见咱们庄了啊?他们的眼光四处乱瞭寻找,不但是嘘水村连相对近些的白衣店连大于庄全找不见了,一层薄纱般的白雾掩藏了一切。雾气不知何时起来的,而且得体地将村庄树木所有人间的事物遮蔽起来,好像这样才能一切交于红草洼任其处置。月亮更明亮了,没有减低分毫光度,那个剉药的老头儿仍在慢斤斯两地劳动,好像他在笑好像他在笑呢!翅膀说,“那个老头儿在笑。”几个人的头发梢子全竖了起来,麦冬问,“哪个老头儿?”翅膀伸手指了指月亮。麦冬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训斥他,“别胡说!”麦冬说,“谁也没有笑!”谁也没有笑,没有人笑得出来。月光像是白狐的长毛,那片碧草里有啥在动弹呢。那也许是野兔,也许是一只田鼠。你就别再吓人了好吗!你没听麦秸垛垛又在催我们吗,我们要赶紧走!我们还要赶到学校呢,不然天明刘老师又要训人,说不定还不再让我们住在学校里了呢!

按说这阵儿是顾不上刘老师的,他们的心脏一直在瘦骨粼粼的胸腔里跳个不停跳个不停,这边的汗毛刚刚平伏那边的又全站了起来。他们一直大睁着眼睛。是刘老师让他们搬床(轻简的绳襻软床)住进学校的,正好学校曾经盛放干草的屋子空出来了几间又没有马上安排为教室,再说教室也足够用了没有班级需要新教室,学校里牛羊全处理了不再充斥着牲畜的尿臊味儿当然也就不需要夏秋季节所有的学生都下地割草了盛干草的屋子只能空着。停止勤工俭学的上级文件是前一年秋天下来的,让麦冬翅膀扫兴的是他们再也不能整天漫野乱逛了,只能老老实实天天窝在教室里听那些老师胡说八道了(不包括刘老师,刘老师教数学,又兼班主任)。升学不再实行推荐制度,逢年过节家长们不去巴结大队干部孩子也照样能从这个大队学校去镇上的高中读书,听说还能去遥远的大城市读中专,更别提县城高中还招收重点高中生。替代推荐的是考试,真枪实刀无法掺假的考试,不照顾任何人的情面,你的拳头硬实你脸上的酒涡长错了地方这些因素都不在考试照顾之列,考试只讲分数不讲人情。学校不再是一处养羊养牛还要割草的乱哄哄的大牲口院,而是真的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堂堂课都有老师在讲台上而且为了节省来回跑的时间刘老师竟提议让他们住校,这样早晨就不需要浪费路上一个小时了(天知道他们在路上干什么),因为学校在西边的拍梁村东头离嘘水村还有三里地。这种安排正中下怀,麦冬这几个人巴不得有个新节目来替代昔日的漫野疯跑呢。他们天天坐在昏暗的教室里实在忍受不了了生活需要改改样儿需要趁着夜色从村子里去学校趁机干点偷梨摸瓜的美好勾当。他们五个人都住在村子南头,而能够成功组合一群的最重要原因则是翅膀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他们每天晚上集中在翅膀家,可以在那只被煤油烟炱熏得三分之一黢黑的玻璃罩子灯下做作业。刘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一大片习题,尤其是数学,简直难于上刀山,而只有翅膀才能够对付那些二元一次方程还有平面几何……我的天,做数学题简直是让人去上吊,那些曲里拐弯的符号让人脑袋轰地一下就胀大如笆斗,但不完成又不中,第二天刘老师会虎视眈眈,你只能求助翅膀。一物降一物,翅膀就是精于解数学题,好像天底下的难题到他这儿都能迎刃而解,他瘦脖子上驮着的那个大脑袋好像总在嗡嗡作响通吃所有数字符号。于是他们天天集结在翅膀家中,做完习题后再朝学校开拔。至于这次去秋收家菜园里摸黄瓜,麦冬确实是始作甬者,原因是秋收在学校里不太买他的账,而因为秋收的堂哥是他们的政治老师(根本不懂什么叫政治,课堂上胡乱咧咧),他对他束手无策。麦冬提议去秋收家菜园里去摸瓜,但他从不说秋收不买他的账这话头儿。他的提议得到了另外三个人的响应但翅膀却明确反对,因为他们家与秋收家是亲戚(不是真正的亲戚,但是哪种亲戚翅膀说不清),走动频繁,八月十五的中秋节秋收爹还给翅膀奶奶送月饼呢。翅膀觉得他要是同意去偷秋收家的黄瓜明显有点不地道,但他又有点担心扫了几个人的兴头儿,好像他是仗着学习成绩出色故意在拿捏别人呢。所以翅膀并不坚定,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不让翅膀进菜园,他只须待在泡桐树棵里看管零杂就好了(就是没有这层瓜葛,他们一般也不会让翅膀冲锋陷阵,因为翅膀有点笨手笨脚,会读书的人难有做事利索的)。翅膀觉得这样也不地道,但没再争辩,其实算作妥协默认了,从而促成了这一次夜间突袭,也促成了他们在深夜的月亮下在红草洼里徘徊往复。

其实一站到冈子顶上几个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都知道这也许就是“鬼打墙”,他们听人无数遍讲过但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现在正在切切实实经历,但每个人都祈愿这不是“鬼打墙”,他们只要不那么疯跑马上就能离开红草洼。他们没再马上疯跑,麦冬低声让大家站成一圈,脸朝外解开裤带。“听我的,”麦冬说,“使劲儿朝外尿,能尿多远尿多远!”他们一声不吭,但全都解开了裤带。他们扎的都是带铁滑扣的裤带,能听见滑扣清脆的撞击声。他们没一个人多说一个字,因为语言是有魔力的,再说你能保证小鬼没趴在你嘴旁边支棱着耳朵听你讲话!他们不吱一声,不提一个“鬼”字,也不提他们碰见了什么。在这个月光浇顶的深夜,他们掏出小鸡鸡奋力尿尿,白亮的弧状尿线扯动了碎片状的月光,尿注浇淋地上发出类似哭泣的哽噎。翅膀尽量不让热尿碰上红薯苗,刚刚成活的红薯苗耐不住热尿的劈顶倾注。不但所有植物害怕热尿,所有大鬼小鬼全怕热尿,碰上了鬼魂你不要逃跑,你要尿尿。尿柱滋出身体的声响能让小鬼们退避三舍。人的身上有三盏明灯,两盏在肩头,一盏在头顶,你只要胆怯浑身一颤抖,一盏灯已经灭掉。你汗毛一竖,另一盏灯攸地熄灭。你的头发不能全站起来,一旦头发站起来你最后一盏灯就灭掉了,小鬼们就可以肆无忌怛地收拾你了,因为你没有了让他们心惊胆寒的武器。翅膀觉得他的灯至少灭了两盏,他在颤抖,止不住地哆嗦,而且他的汗毛在刚才辨认出是冈子的时候半边身子一下子全乍了。他不能让头顶上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他摸了摸头顶,没有摸着灯,但揪到了一撮头发,在手指间像捻着一撮青麦芒。理想说,“这样,都这样!”他举起右手握紧拳头让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探出,然后将拳头举到平齐耳朵被群指埋没的大拇指端笔直地指向上天。这是手符,任何邪魔鬼道碰上了都胆战心惊。翅膀愣了一刻,不过马上知道了这手符的含义。理想不说透,只是那样举起右手,于是所有人都举起了右手。确实有用,翅膀身上的颤抖减少了许多,就像往池塘里扔土块,涟漪一波波矮小。翅膀要举起两只手,理想用没有举起的左手叭地打下他举起的手。他们全都举起一只手,这样好有最后的防御,如果没有起色再把仓库里的储备使出来,而初开始不能亮出全部本事家当。

他们辩认清楚去路,举着手互相靠紧缓缓挪下冈子。这一次肯定不会再走错,因为来路实在是太清楚了,他们又不可能这样键忘,再说不是一个人,所有人都看着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现在他们不那么害怕了,尽管身上仍在哆嗦,翅膀偶尔小声说句话话头还像风中的断线东摇西摆。他们顺着红薯垅子寻找那条横路,他们不会找不到。

就是因为紧盯着红薯垅子,才被这在月夜里比长蛇更可怕的红薯垄子误导,盯着盯着就硬是弄不清到底是田间的纵垄还是田头的横垄了。麦冬觉得是他们一个个靠得太近,老想偎作一团,混淆了他判断垄子走向的能力。你就是把麦冬一个人扔在无边无际的盛夏的高粱地中心,也挡不住他准确地毫不误事地冲到田头的路上。麦冬有这个本事,不止一次深夜里摸瓜麦冬都毫厘不爽地验证过他这个本事儿。而现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竟然会摸不出田,竟然找不到田头的横路,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趔远点儿!”他一下就拨开了老想朝他靠紧的四清,他有点不耐烦。四清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轱辘,但他没有恼,伶俐地一转身子马上又贴紧了理想。他们几个人靠得实在是太紧了,像簇在一堆的水里的麻鳖,像秋天码在红薯窖里的红薯。理想说,别挤了好不好!这样耽搁我们找方向。他们挤作一团腿脚老绊在一起,不时有人要跌倒,挨边的人全受连累。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脚下的红薯垄,不知道踩倒了多少棵刚刚抬起头来的红薯幼苗。他们注意方向的时候为时已晚,方向再一次走失,你从麦冬惶惑的东瞅西溜的脸上能够看出来。他在吃力地辨别方位。麦冬并不害怕让目光随便放在深夜里的什么地方,无论远近,但其他几个人似乎没有他这个胆量。翅膀看见远处薄雾在升腾,他没有看过雾在深夜里怎样从地面升起,一团一团一涡一涡,像是茂盛的枝叶雪白的庄稼或者是树丛,一个劲地朝上蹿。但近处并不明显,甚至月光仍如刚才那样皎洁,一点儿也没有变化,连那个忙碌的榷药老头儿也没有停止一下他的劳作。一支红薯苗悄悄拂弄了一下翅膀裸露的脚背,藤叶上沾满露水,瓦凉瓦凉。他们坐下吃黄瓜时还没下露水呢,现在露水已经像一场看不见的小雨,他们的衣裳已经洇湿,只是没有一个人这会儿会顾上身上的潮湿。他们已经感觉不出潮湿,除了害怕以外,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红薯垄子间,还有腰背酸楚,还有身上的汗水没有干过。汗水就像他们微微的喘息一样须臾没有离过身儿。他们不止一次抬头瞭望眼巴巴地想看见刚才还兀立雾带之上清晰可现的那株槐树,但白雾轻而易举粉粹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是能望见那个树顶该有多好啊,他们只要奔树顶而去就好了,才不管是近路还是远路呢!多走几步路谁也不在乎,只要能走到他们能辩识的事物前,就又能回到熟悉的生活秩序中,不再有一丝急慌。当你迷茫在大地上,一切熟识的全变为陌生,就像是你莫名其妙一下子置身于遥远的远方(像是梦境),你知道前方埋伏有危险但不知道是何种危险,不知是死是活,这才是最可怕的。此刻光辉四射的明月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更可怕,因为所能看见的就是这明月,远处逶迤的树木包绕的村庄、硕长的麦秸垛、一路两旁排立的岗哨般的正值壮年的毛白杨……这一切都被不动声色的乳白的雾霭遮覆抹杀,或者它们已经不存在,而他们虽然存在却已不是存在于熟惯的地方,至于这儿是哪里只有鬼才知道。

怕鬼就有鬼,他们到底还是没找到横路。一堂课那么长的时间过后,他们又站到那处冈子上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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