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
到了八月间，湖北各处的农田，都散发出新割的稻香来。其实仔细想来，这大概也不算一种香味，只是有些人一闻到它，便想到了收成，情不自禁得生出欢喜感来，所以便觉得它很香。然而对于太家家（音gaga指奶奶的妈妈）来说，她鼻子里闻到的可能不是所谓的稻香，更多的是闻到泥土的腐气，衣服上的汗味，手掌上密密伤口的血腥气。从稻子收割开始，太家家已经带着那时才五岁的我奶奶，出门揽工一个月了。奶奶已经开始缠脚了，却不肯在主家厢房里呆着，就爱跟着太家家屁股后边捡田里的割断的稻穗子。一张脸晒得黑黑的，有时候捡得多，主家很喜欢，就会给她用井水冲点红糖喝。我奶奶觉得，为了那点冰凉的甜水，便是再累些也值得。只是苦了太家家，白天从早忙到黑，晚上还要摸黑给奶奶紧裹脚布。她总是拍着奶奶的脚说：“你一个（总是）调皮，要是脚没缠好，将来嫁不了人怎么办？”那时候，给主家揽工的十几个人都住在厢房中，大家都是在地上铺点稻草，然后把铺盖往上边一盖就睡觉。旁边有人听到了，就说：“我屋里头有个儿伢子，英儿嫁不出去就去我家，我们家要大脚媳妇哩，会做事！英儿，你不缠脚，好不好？”奶奶立刻叫了起来：“我不缠，我不缠，我做大脚媳妇！”大家都笑了，太家家也陪着笑，心里却骄傲的想：“我的姑娘伢长这么好看，怎么会嫁你们屋里头，我姑娘将来是是不搞事，翘着胯子（二郎腿）享福的！”在农村人心目中，不用干活，就是最大的享福。稻香，稻浪，田园风光，那些都是不种田的人在歌颂。真正在这田里劳作的人，都想离田越远越好。
眼看着月亮从钩钩变成个大半圆的饼子，主家就要打最后一场谷了，相比于白天日头下在田里割谷，晚上打谷就轻松一些。主家稻冲里，十几个短工把稻把子解开，厚厚的散在稻冲里。大水牛吃饱喝足了，就拉着圆圆的重重的石滚，在稻草上一圈圈转着。这时候，短工边便可以扶着扬叉，在稻冲边或坐或站着，喝点茶，说说话。屋檐下，四角的树上都挂着马灯，照得稻冲里的月光都相形失色。奶奶在稻冲边站着，看到牛走过，有黄色的蚱蜢子嗖嗖的飞起，便伸手去捉。主家打着扇，满意的看着一稻冲的收成。突然，大水牛站住了，主家两口子就大惊失色，男的喊：“哎呀我滴个祖宗啊！”女的喊：“狗日的懒生（懒）牛！”这时候就要用破斗笠去牛屁股后边接，牛要屙屎了。至于牛屙尿，它是不会停的，只会边走边撒尿，这时候没办法，女主家只有撇嘴说：“懒牛干活屎尿多！”等牛拉着石滚在稻冲里转了十几圈，就被人牵到一边站着休息，这时候短工们就排成一排，舞动着杨叉，把压实的稻草叉得翻过来，金黄的谷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从稻草间落下来。等把这一场翻完了，牛又拉着石滚上场了。等一连翻了三次，稻草上没了一粒稻子，大家再把它捆起来，堆在草堆上。这时候，稻冲里落了有半寸厚的谷子，所有的短工脸上手上，都落了黑黑一层灰。奶奶看着稻冲里的稻子，眼睛都直了：“这么多谷，得做好多餐饭啊！姆妈，我们怎么没得这么多谷？”太家家牵着奶奶的手去水塘洗脸，她说：“人家有田，我们没得田啊！”奶奶问：“为什么我们没得田？”太家家说：“我和你爸爸再搞几年事，我们就买田，你听话，将来餐餐有白饭吃！”奶奶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像缺角（音guo）的一个碗，里面盛得白饭，便情不自禁吞了口馋涏水。第二天早上结工钱，主家婆娘把太家家喊到厨房，说：“何嫂子啊，你们搞事的人，我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你搞事蛮勤快，手下又麻利……”她说着，从碗柜里拿了个灰面（麦子面粉）饼子给奶奶，奶奶欢喜得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主家婆娘又说：“你说你是荆州那边的人，你看你回去一趟要百把里路，回去又没得么事搞是吧，刚好我屋里老头子要做生（生日宴），要些厨房里的帮手，你留下来帮忙，你姑娘伢跟在厨房里，席上吃剩下的肉啊，她就拿到吃！”说到这，她笑咪咪地问我奶奶：“你想不想吃嘎嘎（肉）啊？”我奶奶跳着脚的喊：“要吃，要吃！”太家家笑着扯住我奶奶，说：“你要吃嘎嘎，就看不到爸爸了呀！你是要吃嘎嘎，还是要看爸爸啊？”我奶奶立刻又说：“回去看爸爸！”太家家就对主家婆娘笑着：“屋里男人也要回去，家里没个人不行！你看，等下油菜时，我还是过来你屋里帮忙！”主家婆娘见说不过，就说：“那我给你留着位置，你再出来了一定来我家啊！”说完，进去里屋摸了半天，拿出了一筒子小饼来，递给了太家家：“你们路上吃啊，就是屋里头湿，上面有点小霉，刮掉了就成。”奶奶大口吃着灰面饼子，眼睛里露出欢喜的光。
太家家是缠过的小脚，走路有点外八字，过去缠脚的妇女，走路都是这样，要不然根本就走不了路，一步一摔。然而就是这可笑的姿势，在某些酸腐文人眼里，却变成了风摆荷叶的风姿。有钱人的姑娘缠了脚，又嫁得好，苦得是走路。像太家家这种的，下田，劳作，都靠着这双小脚，无时无刻苦着，她们又没知识，为受的苦想骂都不知道骂谁。太家家想着给奶奶缠脚，她心也疼，唯一能做的便是想着她将来嫁得好，不用做事。太家家背上背着包袱，牵着奶奶，就这样踏上了回家的路。清早时，路边的草上还挂着露珠。没走出几里地，太阳就出来啦。现在的太阳，没前阵子那么凶啦，不过一会儿就把露水晒干了。路边上的树叶子，也没以前绿得带劲了。太家家在树下歇脚时，采下叶子让奶奶吹。奶奶把树叶子夹在拳窝里，却怎么也吹不响。太家家就说：“回去让你爸爸教你，他在屋里头吹树叶子，你在对面湾湾都能听见。”奶奶说：“人家那个胖伢子，怎么爸爸天天在家？”太家家知道她说得是主家那个胖小子，就叹了口气，说：“他屋里有田哩！你爸爸去河溶扛包，有钱了我们也买田！”奶奶就问：“买田了我们就天天在家？”太家家说：“是啊，你缠脚就不用在外边跑啦，脚就不疼啦！”奶奶又问：“有田了是不是能天天吃饭？”太家家终于笑了：“你是不是早上吃了又饿了？”奶奶点点头，眼睛向地上的包袱看去，她清楚记得，姆妈收了人家一筒饼子，就是装在包袱里！“太家家想了想，说：”我们回去了跟爸爸一起吃，人家说中秋吃月饼，我们今年中秋也有月饼哩！“月饼，是奶奶从没听过的东西。她看见过月亮，听说过中秋，但从没把月饼和这两样东西连在一起过。于是，太家家又跟她讲：”好人家，中秋时就有月饼吃，白白的，猪油炕的，里面全是糖，圆的就像天上的月亮，你咬一口，就缺个角，也像天上的月亮，再咬一口，成一半，还像天上的月亮……“奶奶出神得望着天上，觉得太阳现在像个金黄的油饼子。姆妈讲的月饼，听起来就好吃。所以奶奶就说：”那我们叫爸爸先吃！“
中午啦，太阳热起来了。太家家在路边找了个清水沟，在里面用手舀了几口水喝，然后吃口袋里带着的炒面。奶奶比较贪玩，就用水把掌心的炒面湿成糊糊，然后再用舌头舔。太家家怕奶奶累着，就给她讲笑话：
说以前有个傻媳妇，嫁人了还不会烧火（做饭做菜），有一天回娘家，她姆妈就给了她好多鸡蛋。傻媳妇就说：”我滴姆妈啊，你给鸡蛋我，我又不会做？“她姆妈就怪她：”我滴个苕（笨）姑娘呀，你等水开了，把鸡蛋打下去就行啦！“傻媳妇又问：”那水怎么才是开了，我也不知道啊？“她姆妈就说：”水里冒泡子就是开啦！“于是傻媳妇回家路上，看到一条水沟，里面冒水泡泡，她就把鸡蛋全打水里面去啦。
奶奶听了，裂开嘴笑着，觉得也不累了。太家家又迈着小脚，牵着奶奶一步步往前。终于，到下午，就到了沙市在长江边上的渡口啦。太家家说：“我们来的时候坐船，你欢喜吧，我说回去时也坐船，你看，我没骗你吧！”奶奶问：“那我今儿能看到江猪子不？”江猪子就是长江里的一种豚，那时候，人们经常在江面上看到这种东西游来游去，现在当然是见不着了。太家家说：“这就说不好了，不过还是不看到的好，江猪子在江里游，碰到船了，就要把船顶翻的。”奶奶吓得脸都白了：“那我们坐的船会不会翻？”太家家说：“我们坐大船，江猪子看见就游跑啦，不过你上船了就不要说江猪子，翻船什么的，要不船老板要打你嘴巴的！”奶奶吓得捂住了嘴。太家家出了钱，和奶奶一起坐到渡船上，船划了没几丈远，突然听到远处江面上传来“吭……吭”的声音，就像猪闷声叫一样，吓得我奶奶惊呼：“江猪……”但她很快想起太家家的话，转过头去，把脸都埋在太家家怀里。船老板大声说：“各位，要等一等啊，现在洋人过兵船，江中间不得走！”太家家拍着奶奶的头，小声说：“不怕，是洋人的兵船在叫，你看……”洋人的船，要么是从武汉来的，要么是往武汉去的，它们都是大铁船，跑起来拉黑烟，船头两边的水花都有两尺高，它在远处一叫，所有的船都要开到两边，把江中间给空出来。要不给撞沉了，洋人是绝对不会赔的！奶奶抬头望江上看去，一艘洋人的兵船正带着一溜水花，像马跑得一样快过来了。奶奶问：“洋人的船怎么都是白晃晃的？”太家家说：“洋人用铁皮做船，里面用煤烧得跑的！”奶奶摇头憨笑：“姆妈又日白（说谎），铁皮子怎么在水上跑？”太家家其实也没想过这一点，但她知道自己不晓得事，别人跟她说过的，她一直都相信，这下就被奶奶问得说不出话来。奶奶又问：“洋人种不种田？”太家家想了想：“不种田吧，洋人就是享福，说什么事都是我们帮忙搞！”说完这个，她突然想到什么，忙跟奶奶说：“但是你不要想说嫁洋人，我听说，洋人眼睛都是绿的，头发是红的，吓人的很！”我奶奶吓得一哆嗦，在她印象中，眼睛是绿色，最不吓人的东西是猫，至于晚上看见的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她想都不敢想那是什么。
过了江，走到一个大村，天就快黑了。太家家找了户熟悉的人家，讨了两碗水给自己和奶奶喝了，又吃了些炒面。太家家陪着笑，跟人家说：“今晚就在你们门口打扰一晚上啊！”那户人家说：“行啊，唉呀，你看你姑娘伢又小，你一个小脚女的，出来搞事也苦，以后还是在屋里过活，不出来了啊！”太家家笑着说：“不苦，不苦！”晚上，太家家就在人家屋檐下的柴草堆，铺上包袱布，和奶奶两个人睡在柴草堆上。现在，天气已经的点转凉了，奶奶把脸捂在太家家怀里，还是觉得不热乎，她就说：“我们原先住的那个主家，墙好厚，晚上睡着不冷！”太家家说：“你冷啊，冷就把腿放我腿里夹着。”奶奶说：“她不是还说，有嘎嘎给我吃……”太家家心里明白了，她就问：“是不是想在人家那里过，不回去啊？”奶奶说：“走路好累，又睡得不好。”太家家拍着她的背，说：“你想啊，人家墙再厚，那是人家的，你不给人家干事，人家家里放狗子进去，都不让你进去，人家再好，那是人家，不是自家，你说想吃嘎嘎，那你想不想爸爸啊？爸爸从河溶回去，看不到你，他想不想英儿啊？你说，你是想吃嘎嘎，还是见爸爸？”奶奶想都没想，就说：“见爸爸！”柴草堆里，夹着些枝枝棒棒，怎么睡也不踏实。奶奶总觉得薄薄的单子下，这里也硌人，那里也硌人。太家家拍着她的背，说：“你不动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太家家说：
从前有个村，村里有个人，他可厉害啦，他会放滚滚屁，什么是滚滚屁哩，就是他朝人一放屁，那个人就要在地上打几个滚。有天，外头村子来个人，他也很厉害，他会放倒倒屁。什么是倒倒屁哩？就是他朝人一放屁，别人就倒在地上了。好啦，这个滚滚屁就和倒倒屁碰到了，谁也不服谁啊，两个人就赛放屁，你一个滚滚屁，我一个倒倒屁。哎呀，这两个人厉害，没得事，旁的人可倒霉了，一个个要么倒地上，要么地上滚。这时候，外头又来了个厉害人，这人干啥哩？这人会放叉叉屁，他说：“你们俩个又在害人！”说完，就连放两个叉叉屁，把滚滚屁和倒倒屁叉在墙上，动都不能动啦。
奶奶嘿嘿笑着，太家家就一手轻轻按住她的背：“哎哟，他一个叉叉屁，就把我们英儿叉草堆上了，动都动不了啦！”奶奶就立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太家家从哪里听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多年后，会有一个胖胖的小男伢蹲在她身边，听她讲这个稀奇古怪的故事。那个小男伢脑壳很喜欢想东西，他就想，滚滚屁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特别滑啊？叉叉屁放出来像不像叉稻草的扬叉啊？奶奶不想这些，她只是觉得好笑而已。慢慢的，地上的月光开始闪，一闪闪变成白色的波浪。墙壁上，有小人来回跑着，有的滚，有的跳。瓦片上有脚步声，两只绿眼睛一下在东，一下在西，仔细一看，是只红毛的猫子。奶奶的眼睛，慢慢就合起来啦。她没看到，天上圆的月亮，幽幽得放光，天上一小块地方是蓝色的，白色的，片片的云，像打散的鸡蛋，在天上慢悠悠的晃……远远的，有鸡叫了。墙上打架的小人，红毛绿眼的猫子，仿佛一下就不见了。奶奶睁开眼时，看见天边微微一点的白，像黑色锅边泼了一晕米汤。太家家说：“英儿，我们走吧，早点走，下午就能到屋，晚上就看到爸爸啦！”奶奶小小的手，搓着眼角的眼屎，迷迷糊糊点点头。可是脚一落地，奶奶嘴就扁了：“姆妈，我脚疼！”太家家忙说：“怎么脚疼哩，是不是昨天走多了？”小伢子走路不知道累，大人歇时，她玩着，一天走了几十里路下来，第二天自然走了不。太家家搓着她的脚，问：“蛮疼啊？”奶奶点点头。太家家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眼泪珠子就挂在眼睛里啦。借着那么点天光，奶奶看到太家家掉眼泪了，就说：“姆妈，我能走，我们慢点走，晚上能看到爸爸。”太家家更是心疼，说：“哎呀……这怎么搞……”她焦急了一会儿，说：“英儿啊，我把你裹脚拆了再走吧！”奶奶高兴极了，一屁股坐在柴堆上，把脚翘得高高的。
解开裹脚，奶奶的脚似乎立刻就不疼啦，她脸上的欢喜，仿佛又吃到昨天早上那样的灰面饼子。奶奶和太家家慢慢走着，天就亮啦。太家家和奶奶找了一个清亮水塘，喝了水，吃了炒面。奶奶蹦蹦跳跳，在前面跑着，太家家却心里急得很。女人的脚不缠着，走着走着路就大了，脚一大，就嫁不了好人家啦，嫁不了好人家，就要一辈子跟人家田里做事啦……太阳明晃晃的，田里头的稻脚子齐齐整整，有些地方有高的树，大片大片叶子，下面都有坟，那是有钱人家的坟地。可是，太家家和奶奶走的路上，边上就一点刺木条子，见不到棵大树，连遮阴的地方都没有。太家家叹息，说：“有钱人死了躺的地方，都比我们走的路好啊！”一滴滴汗珠子掉下来，原本活蹦乱跳的奶奶也晒焉了。太家家就牵着她手，看到路边又一块有绿荫的地，就走了过去。两人在树下坐着，撩起衣裳打扇。太家家跟旁边两座坟堆说：“我们小辈不懂事，过来躲个荫凉，您家不见怪啊！”奶奶看着两座坟堆，说：“姆妈，这好像两个大馒头啊！”这句话唬得太家家忙扯过她去，在她嘴上轻轻打了三下，又转头对坟堆说了一大串不要见怪的话。说完话，太家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奶奶说：“你个姑娘伢，怎么老说好吃话？”奶奶问：“什么是好吃话？”太家家就又讲故事啦：
说有个傻媳妇，平时特别好吃，有天下雪了，婆婆就说：“媳妇子，你去看看雪下好大啦？”傻媳妇出去一看，回来就说：“下蛮大，天上像筛面粉子！”婆婆说骂：“你个好吃鬼，我问雪下好深了，你又说好吃话！”傻媳妇就又出去看了会，回来说：“下得有饼子一般厚了，我看过一会，要下得米糕一样厚！”婆婆气不过，就拿棍子把傻媳妇狠狠打了一顿。媳妇回娘家了，就对姆妈哭，说：“婆婆好狠心，说我说好吃话，就用果子（油条）长的棍子，把我打得肿得像发面包子……”
奶奶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又记挂饼子，米糕和果子……路，看着没有尽头，可是埋着头走，远远看见的小树，终究慢慢到了眼前。天上的雀子叫声渐渐熟悉，田野里浪荡的狗子也似曾相识，远远的，家终于可以看见了。茅草编得夹席，用石头压在屋顶，四面稻草混泥糊的薄墙，有几处已经破了洞，歪斜的门板上依旧挂着锁，奶奶欢喜得叫了起来。打开这扇门，里面就是奶奶的家。奶奶心头曾怀想的厚的不透风的墙壁，别人酒席上吃剩的嘎嘎，转眼间都忘记了。闻到屋里的味道，看见门口的几块石头，都让人心里欢喜，比吃嘎嘎还要欢喜。家里冷锅冷灶，到处落满了灰。太家家踮着小脚，用高粱扫帚扫了灰，床上的破被单拿出来昭昭风，又去把水缸提了水，叫奶奶在后边传火，烧热水泡脚。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两人用开水冲了炒面，终于吃上了餐热的，奶奶心思巧，晓得太家家包袱里还有筒饼子，就故意少吃了些，把肚子留着空。走得又痛又麻的脚，放热水一烫，两个人都舒服得要瘫下去了。
天渐渐黑了，太家家就一直念叨，太家公应该回来啦，逗弄得奶奶听见天上雀子飞过，门口有风吹过，就飞跑着，扒在门口去看。慢慢的，天又亮了，那是圆圆的月亮出来啦！寂静中突然有狗子叫，遥遥的，路上出现了一个黑影。“爸爸，爸爸！”奶奶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飞快得跑出去。太家家靠在门上，笑着看着。太家公很惊喜，进门就说：“听说今年收成好，谷子打得迟，我还以为你们回不来哩！”他把肩上的布袋拿到厨房里，又说：“我隔远看我屋里灯亮着，我还以为看错了！”奶奶欢呼雀跃：“爸爸，爸爸，我脚都走肿啦！”太家公心疼的抱起她，说：“不走啦，不走啦，你看我给你带回来的……”太家家解开袋子，看到里面有花生，有梨子，还有些鱼干，顿时就皱起眉头：“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又不是过年？”太家公抱着奶奶转着圈，说：“是我们扛包时，偷偷扣出来的，有几个老板马虎哩，嘿嘿……”一听这话，太家家就高兴了，说：“我割谷那个主家，给了一筒饼子，稍微有点霉了，我们热一热了当月饼吃！”一听月饼，太家公一拍脑壳：“哎哟，都忘记了，河溶街上有卖月饼滴哩，猪油煎得焦黄，里头馅子有花生，豆沙，还有那种青绿的糖，不晓得是个啥，哎哟，要是买个给英儿带回来就好了。”太家家把饼子上的霉小心去掉，太家公坐在灶后传火，小小的火苗舔着锅底，太家家把十个饼子放在锅中，慢慢翻动，不一会儿，一股糖面儿才有的甜香味就冒出来了。太家公摸着奶奶的头，又摸着奶奶的背，心疼得说：“哎呀，英儿瘦得背脊骨都龇出来啦，等下多吃几个饼子！”奶奶靠在太家公身边，只希望爸爸的手就这么一直摸啊摸啊，她就快活得像只被人摸的小狗子一样。过了一小会，十个饼子被炕得发出焦香来，太家家用铲子铲起来，堆在一起。太家公立刻拿起一个饼子给奶奶：“明年，我们屋里吃真月饼啊！”饼子有些烫手，奶奶两个手倒腾着，拿到外面想吹凉一些。人刚到外边，奶奶就愣住了，地上到处白晃晃的光，快赶上白天了。抬头一看，月亮是从没有过的圆，像一张闪亮的焦黄的圆饼子。奶奶那时候小，可是却也明白，到了月亮这么圆的时候，一家人就聚在一起啦。手中像月亮一样圆的饼子，就是月饼。姆妈说，月饼就像月亮，咬一口就缺角啦，再咬一口就半拉月亮啦。月亮不圆的时候，大家都在外头，虽然有时有白米饭吃，还有不透风的墙住，但那都没有家里好。咬了这饼子一口，月亮会不会缺，我们会不会又不在家里啦？想到这，奶奶虽然嘴里馋涏滴滴，却舍不得咬下这一口去。
月亮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可我们中国人最喜欢月圆的时候，最喜欢人合的时候，无可奈何的，月会缺，人会离去。中国人没有办法啊，只能把最好的食物，最欢喜的心情，留给月圆的时候，留给团聚的时候。我说不出太多道理，笔下也生不出花儿来，想说的许多许多，最后，大概只能在末尾送大家一句：
中秋快乐，家庭幸福！
变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