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乖，吃东西了。小翠。来！来呀，小乖乖！声音温和，像是一个慈爱母亲在叫唤调皮的孩子。小铃铛叮铃铃地响，一只小灰狗摇头摆尾地跑了过去。两只前脚竖起，立起来，头朝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是老余的宠物狗，小翠。不对，准确说是她的小儿子。
老余正在喂小儿子吃苹果。老余咬下一块，自己吃半块，余下的分给小翠。母子情深啊。老余有一个儿子，在省城长沙上大学。这只小狗，同事戏谑地称为她的小儿子，她不但不反对，似乎还很享受这个称呼。也许，她从心底里就把这只小狗当成儿子来喂养。逛街带上它，跑步带上它，甚至连上班也带上它。这不，它又来我们办公室了。小狗脖颈上系着小铃铛，一开步就叮铃铃地响。
阳台外面栏杆上还晾晒几件小衣服，花花绿绿的，初看上去，还以为是哪个小孩的衣物，原来是老余给小翠从淘宝网上买来的狗衣。晚上刮风了，天冷了，狗衣就给小翠穿上。小翠背对着坐在老余的膝盖上，像一个乖巧的孩子，抬头低头、伸腿缩腿，有模有样的。然后，老余会给老公打电话，说，小翠要睡觉，赶紧来把小翠接回去。老公得了命令，不敢迟疑，立马过来。丈夫牵着小翠，小狗东奔西跑，一路拉拉扯扯、走走停停，像极了一个父亲领着顽皮的儿子。我们跟老余开玩笑，说不错呵，御夫有方啦，不会是“气管炎”吧？老余笑着说，哪能呢，其实呢，老公也很喜欢小翠。
也是，这么可爱的小翠，谁会不喜欢它呢？老余对我们讲起邂逅小翠的故事，脸上露出了笑意，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讲述孩子的成长故事。小翠最初只是一条流浪狗，半年前遇到它的时候，状况不够好，瘦弱，毛发脏乱，腿上还有伤。在超市门口买西瓜子的时候，小狗围着老余夫妇转，不时地在她脚边摩来擦去。开始老余还不在意，等到和丈夫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取钥匙开门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呜呜呜的叫声，老余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在超市门口碰见的那只小狗。
小狗又黑又尖的嘴巴抬了抬，穗子样的尾巴摆了两摆，两只黑珍珠似的眼睛望望老余，又望望丈夫，好像在说，你们收留我吧，我是个乖孩子哟。想不到，这只小狗居然尾随它们，走了这么远的路，穿过好几条街，进小区，坐电梯上13楼。老余和丈夫一时感动莫名，彼此望一眼，笑容绽放在脸上。丈夫一推开门，小狗一溜烟冲进了客厅。从此，小狗结束了流浪的日子，有了温暖的家，有了爸妈和哥哥，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老余说，因为这条小狗嘴巴和尾巴特像狐狸，所以就和《聊斋》中那个叫小翠的狐狸精同名咯。
成了这个幸福家庭一员的小翠，从此像个跟屁虫，几乎不离老余左右。老余在家里、办公室里、单位的小房间里分别给小翠做了狗窝。狗窝是用方便面包装箱做的，里面垫上棉布毛料什么的，柔软得很。旁边还有两只小铁碗，这是小翠的饭盒和水杯。老余除了从宠物商店里给它买专门的狗粮，还从单位食堂里拿些吃剩的肉骨头、鸡肉什么的，权当小翠的零食。恐怕，没有那个狗不喜欢吃肉骨头，小翠也是。只是这小翠，馋得很，骨头它是不咀嚼的，直接往喉咙里吞。
有一次我见小翠大口吞咽一块骨头，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声音，眼泪似乎都流出来了。我说老余这么大的骨头，你可不能让它全部吞下去，会噎着的。老余一听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说，该死该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此，老余的办公桌的抽屉里多了一把小刀，专门用来切割肉骨头。
与别的狗不同的是，小翠还爱吃苹果和瓜子。特别是瓜子。老余坐在椅上吃瓜子的时候，小翠就从狗窝里跳出来，把两只前腿抬起，搭在老余的膝盖上，眼睛随着老余剥瓜子的双手滴溜溜转动，等待老余把剥好的瓜子仁喂进它的嘴巴，然后摇头晃脑地咀嚼。有时，老余把瓜子仁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小翠就伸出一条前腿，向老余挥舞，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自己的抗议。
吃完了零食的小翠，张了几下嘴巴，打两个喷嚏，然后像运动员样热身一样，双腿往前一伸，伏在地上夸张地伸个懒腰，就开始在办公室里悠闲地散步，在各个办公桌底下窜来窜去。不大一会儿，就听同事们喊起来，我的签字笔不见了，我的烟找不到了，我的火机谁拿了……老余低头一瞧，只见小翠的狗窝里，赃物累累，香烟、火机，钢笔、发夹等等都在呢。
小翠呢，正若无其事地躺在一边啃自己的背呢。有同事走过去，假装发怒地说，小翠，你这个坏家伙，给我出来。小翠就打了个激灵，站起来，满腹疑惑地望着对方，好像在说，我又没招惹你，你吼我干什么呀？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老余的脚后跟移，身体都战栗起来。
小翠的胆子是够小的，有人对它大声说话，它就吓得浑身发抖，像做了错事似的孩子。做了错事得受罚，当然老余是不舍得罚它的，爱它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责罚它呢？我们开玩笑说老余，这么宠小儿子可不好喔，大儿子知道会吃醋的。老余笑了，说，小翠最怕自己的儿子了，儿子让它罚站就罚站，让它站多久就多久。怎么罚站？让它面壁思过，两条后腿支撑身体，两条前腿并排抵着墙壁，不经许可不许放下来。小翠边罚站边把头转过来盯着对方，好像在说，我已经受罚了，让我下来吧。
小翠最喜欢的人，当然是老余了。它在窝里闭目养神的时候，同事们走过去想逗它玩，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略微摆一下耳朵，好像说，别烦我，我不想和你玩。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哪怕脚步声，是老余的，只见一道灰色的闪电从狗窝里跳出来，冲向门边，用爪子扒拉着门，可惜门的扶手太高，扒不开，急得嘴里乌拉乌拉地叫。
看见了老余，就把身体竖起来，向猴子一样蹦着跳着，恨不能钻进老余的怀抱。老余蹲下来，抱起了它，朝自己的座位走过去，小翠的嘴巴紧贴着老余的脸部，不时地伸出舌头舔她一下。办公室新分来的秘书小王拿出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开玩笑说准备上传到网上，标题就叫“美女与野兽”。一男同事挤了挤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标题么？就得简洁明快，我看就叫“人与兽”得了。见“人与兽”这么亲密，有人对老余说，你俩感情这么好，假如有一天没了它，你还不郁闷死呀？
没想到，一句玩笑话，在随后的不久得以验证。
小翠的丢失，是在一个中午。每次走过机关大楼入口的灌木丛边时，老余都要指着说，小翠就是在这儿丢失的。我怎么会这么傻呢，怎么会怎么大意呢，老余的眼圈都红了，声音低沉地说，我真后悔，那天真不该把小翠带出来，真不该让它独自呆在这儿，我应该把它放在家里，放在办公室里，或者放在我睡觉的那个小房间里……我们安慰她说，不用太自责了，有些事难以预料啊。
老余说，那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饭，小翠跟着我走到大楼入口处的灌木丛边，我想小翠不可以跟我到食堂里，就让它在这附近玩会儿。吃完饭出来，不见了小翠，我有点吃惊，但并不在意。我以为它去行政楼那边的草地里溜达了，玩累了就会自己回来，它平时都是这样子的。它从不会乱跑，也非常熟悉路……
我们能说些什么呢，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安慰她。小翠真是一只很乖巧的狗。有时老余上早班，从家里出来没带上它。上午的某个时候，就会听见外面有碰门的声音，很细微，以为有人敲门，有人走过去把门拉开，只见小翠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来，径直朝老余跑过去。有时因为声音太细，我们没听见，它就会在外面边用爪子扒门边呜呜呜地叫，仿佛在说，我来了，快开门。
从老余居住的小区到上班的单位，相隔十几里。难以想象，一条小狗独自从13楼坐电梯下楼，然后出小区，绕过四条街巷，奔跑在一条交通状况异常复杂的华云路上，冒着稍不小心就要被撞飞的危险。然后拐弯，进入机关，爬楼梯进入我们办公室所在的四楼……
老余说，那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小翠还没来办公室，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了晚自习，本准备回家去，但害怕小翠找不到自己，就去了自己睡觉的那个小房间，小翠也不在门口。因为离家远，老余向单位要了个小单间，晚上偶尔在那睡觉。老余和衣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就着台灯，虚掩着门，等待小翠归来。
门外传来沙沙沙的响声。谁呢？小翠？老余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细听似乎还有呜呜呜叫的声音。果然，是小翠。它缓缓地走了进来。老余惊喜地从床上坐起来，连喊两声小翠，穿上鞋跑过去。很奇怪，小翠并不回应，塌蒙着眼皮，耷拉着头，脖颈上的铃铛也不见了，毛发有些乱、脏，全然没有平日的神采，像不认识老余似的，木木地瞥了她一眼，朝自己的窝走去，把老余晾在了一边。怎么啦，小翠，不认识我啦，我是妈妈呀，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老余边说边朝小翠走过去，蹲下身子伸出手想抚摸小翠，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小翠回过头狠咬了老余一口。啊，老余一声惊叫，头碰在墙壁上，手中的书也掉在地上。
醒了。头生疼生疼的。台灯亮着，门依然虚掩着，刺骨的夜风涌进房间，格外的寒冷。老余睁大眼睛在房间里左瞧右瞧，房间里没有小翠。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看，房间里还是没有小翠。已经是凌晨二点了。想想刚才这个奇怪的梦，一种强烈的恐惧不可遏止地爬上心头。
老余摸摸额头，起了个小包，轻轻地揉了揉，下了床，拿上手电筒，带上门出了房间。于是，在黑暗又寒冷的夜里，一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满脸愁容的女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在电筒的微弱寒光牵引下，足迹遍布了偌大的院子。一声声小翠小翠，借着呼啸的夜风，传出好远好远……
再次回到房间，也是三点多了。老余给丈夫去了个电话，告诉小翠丢失的消息。丈夫安慰它说，不会的，小翠明天肯定会回来。老余还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说，小翠夜不归宿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第二天不是照样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么，放心吧。然而第二天，小翠仍是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又过去了，小翠还是没有回来，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劝说老余放心的丈夫开始不放心了，他以单位为圆心，开上小车，从各个方向辐射五公里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他给熟人朋友打电话，去宠物商店打听，走遍城里所有的屠狗店刺探消息，结果仍是失望。丈夫有一次和朋友喝酒时说，小翠是我老婆弄丢的，好几次我忍不住想骂她几句，但一看到她那难受的样子，我不忍心了，反过来去安慰她。
老余说，这些天魂不守舍的，夜夜难以睡着，一闭眼全都是小翠的样子。她在自己的QQ个性签名上写着这样话：“今天是你离开我的第十天了。下雪了，小翠，我的小翠，你在哪儿？你冷吗？饿吗？”有人嗤之以鼻地说，神经兮兮的，至如吗？不就是一条狗么？又不是什么名贵的狗！是啊，小翠是一只狗。然而，在老余看来，小翠又不只是一只狗。
时间飞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翠一直没有回来。老余对小翠的思念与日俱增。小翠啊，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去了哪儿啊？许是迷路了，成了流浪狗？许是被人收养了，习惯了新的生活，不愿回来了？许是被人带走了，扣留了，不能回来了？还是被人……老余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东关路路边有家王中王狗肉店，生意兴隆，人声鼎沸。老余每次骑车经过时，心里都要一阵紧缩，从不敢多看一眼。小翠会不会被人……不会的，不会的。老余在心底里安慰自己，加快了行车的速度，可是她的眼睛并没闲着，仔细地搜索马路两边，一路上洒满了期待的目光。
她怀着这样一个美好的希望：在某天的某个时候，一条名叫小翠的小狗，出其不意地从某个地方冲出来，投入到自己的怀抱。一次，一辆蓝色的电瓶车从身边驶过，脚踏板上站着一只小狗，体形、颜色和小翠一样。事情来得太突然，老余半天没回过神来。等意识到时，电瓶车已驶出老远。老余在后面忙不迭地喊停停停，由于是逆风行驶，骑电瓶车的人可能没听见。没办法了，老余握紧自行车的龙头，前倾身子，奋力地踩上去。可惜自行车太慢，不是电瓶车的对手。不大一会儿，老余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幸运的是，一个熟人骑着辆摩托车刚好经过。老余跳上了摩托车追了过去……
可是，这条小狗不是小翠。怎么回事呢？如果是，它早就跳下脚踏板朝我跑过来了，还需要我追上这么远么？老余摇了摇头，苦笑着说，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老余说，其实，我知道，小翠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只是希望它还活着，希望是被某个爱狗的人收养了，像我一样宠爱它。
可是，老余不知道的是，有一伙专门从事偷狗行当的，最近活动在城区周围，开着白色的面包车，备着特制的诱饵、铁钩、棍棒、麻袋、绳索……有人在小翠失踪的那个下午在机关附近亲眼见到它们猎杀了好几条流浪狗，其中就有一条灰色的小狗。
我们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些。就让老余，对她的小翠，永远怀有一种美好的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