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图人生为乐之至于斯也
——林文通春宫画的创作审美趣尚
泉州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教授黄志强
春宫画作为中国人物画创作的题材之一，因描写帝王宫帏之事而得名。在古代，春宫画揭示的是人类性爱的主题，也是人生命本义的体现。因此成为中国古代文人画家们乐于创作的题材之一。然而也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人们讳莫如深。从市场上看，春宫画的创作和交易及收藏也处于半公开状态。
中国春宫画创作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内蒙古阴山地区的乌拉特旗磨崖岩画，它表现的人物形象有作男女交媾状，更有不少男性生殖器、女性乳房、臀部的再现。它是原始先民祈求繁衍愿望的一种表示。秦汉时期，四川成都和河南洛阳的画像砖和画像石发现了很多描绘两人在接吻、野合的画面。东汉班固的《汉书》中载有西汉景帝刘海阳在他的封邑广川郡(今河北枣强县)的宫室中绘男女性爱画于壁上。
唐代仕女画家对春宫画的创作进入一个新时期。周昉的《春宵秘戏图》描述的是唐明皇和他心爱的女人杨贵妃在骊山深宫中令人着迷的风情，旁边有四位女官在忙碌地协助他们。宋代周密的《云烟过眼录》中也记载过周昉的《春宵秘戏图》。现原作虽已失传，但我们还可以看到仇英的摹本，晚明收藏家张丑以高价收藏之，并写下热情洋溢的跋语。清初收藏家吴其贞在其《书画记》中也提到周昉的《春宵秘戏图》绢画一卷，并有“画法清健，精彩蕴藉，神品也”的评论。
由于受佛教密宗教义纵欲观念的影响，晚唐佛教造像都比较注重女性特征的刻画。敦煌莫高窟14窟南壁西部密宗观音变中的菩萨，其裸露的上身，有一对吸引人眼球的匀称饱满的乳房。观音菩萨的下身裹着一条紧身的短裙，除了一般挂饰外，她的乳房和大腿上都点缀着连绵的花纹，这在以往的作品中是少见的。在敦煌莫高窟窟南壁中也有直接表现菩萨交媾的画面。作品表现释迦牟尼为了降服欲界众生而现身说法，以象征降伏邪恶与无明。释迦牟尼全身赤裸，单腿曲膝于莲花座上，拥抱无我佛母。佛母腰间穿着短裙，左腿横跨于释迦牟尼的左腿之上，动作不言而喻。这与传统佛教宣扬禁欲主义相背离。
元代春宫图创作能够提到的是士大夫画家赵孟，他不仅收藏唐代画家周昉的《春宵秘戏图》，而且根据北宋理学家邵雍的《观物吟》诗意创作的《三十六宫皆是春》，素来负有大名，惜今不存于世。在明代，出现了大量以性爱为题材的通俗文学作品，诸如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刷新了中国言情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春宫画是明代言情绘画的一个突出表现。明代仕女画家唐寅、仇英亦技痒难禁，他们创作过很多艺术性很高的春宫画。唐寅现传世的春宫画临本有《竞春图卷》《花营锦阵》《鸳鸯秘谱》《风月机关》《青楼剟景》《胜蓬莱》等。明晚期，唐寅的《花营锦阵》全套24幅，以版画印行，五色齐全，画面生动质朴，每图配诗一首，用行楷书写，诗意高雅曼妙，让人回味无穷。仇英的春宫画也十分有名，他绘有一套称为《十荣》册页的春宫图，即表现十种不同的性爱姿势，无不把观众带入情意缠绵的神仙境界。遗憾的是仇英的《十荣》册页没有流传下来，以至后来许多二、三流的画家伪托“十洲春图”之名，制假售假，一时“十洲春图”成为仇英的代名词。
明晚期春宫画的发展是与明朝廷骄奢淫逸的时尚有关，连大家闺秀也喜绘春宫画。天津杨柳青等地的一些妇女每年春节前将春宫画当作年画销售，且销量不菲。明人徐树在他的《识小录》中云：明末的春宫画不仅盛行于京师、天津一带，也盛行于锦绣富丽的江南。大约于至年之间问世的《江南销夏图》被认为是明朝套色春宫画的优秀作品，人体比例准确细腻，姿态刻画微妙微俏，对意境的衬托也独具匠心。这一时期彩印的春宫画册，有不少为中国、西方和日本博物馆和收藏家所珍藏。
清代的春宫画较明代发达，也许是因为年代较近而存世作品较多的缘由。清代装潢精美的春宫画册往往被作为馈赠达官贵人的高级礼物。其春宫画绘制高手当推仕女画家改琦。他的春宫画与他的《红楼梦图咏》仕女画形象一样有“改家样”之称。然而改琦的春宫画册页，大多数为二人一图，少数几个人一幅。每幅都标有名字，与画家印款相得益彰，充分显现了画家全面的艺术修养。其画上的女人造形均为鹅蛋脸、削肩，形体修长苗条，他往往把男女形象设置在庭院、闺阁、假山块石之中，传统文化意蕴悠长，花草树木，春光旖旎，画法工致严谨，意境上体现出精致秀美的古典美。
从历史上看，春宫图一直受儒家正统宣教思想的挤压，难以登上大雅之堂，其传播交易也常常是在私下进行。从近几年资料显示，自年上海泓盛秋拍、年香港保利春拍至今都有春宫画拍卖的纪录。年9月，南京图书馆在南京一家拍卖行拍下一本名为唐寅《花营锦阵》的古籍。这本古籍经过几十轮的叫价，最终以13万元落槌。据悉该书最早出现在明代，由杭州养浩斋雕版师傅根据唐寅传的世作品摹刻，以蓝、黑、绿、红、黄五色套印而成。此次南京图书馆拍到的这本是清代黑白版画的刻本。这本书虽然不能认定为存世孤本，但可以称为及其罕见，在拍卖市场上是首次亮相，其文献价值极高，有专家称其为图画版《金瓶梅》。南京图书馆之所以出手，就因为它太珍贵了，能弥补该馆藏之空白。也正因为市场上的诸多限制，相比其他门类的艺术品，春宫图的市场价格亦水涨船高。
春宫画作为中国人物画中特有的一种绘画表现形式，在中国传统文化氛围中其传播态势可谓非常广泛，屡禁不止。年瑞典伦德市立美术馆举办了第一届国际春宫画美术展览，把世界各地、不同民族和文化赖以存在的数千年的春宫画美术，以严肃的态度公诸于世。其中包括原始文化、西方、印度、中国和日本的重要作品余幅彩印成册。可以说此举是真正把人类春画美术作品从散落至集中的公开展示。在展出过程中，一些学者从其历史地位以及它的审美价值来看，认为其意义是非凡的，但是也有人斥之为艺术的猥亵者，两派的论争在这里达到顶点。当时展览方发表了一篇题为《看瑞典“国际春画作品展”》专访文章，可算为公允的观点。
在当代，春宫画也蒙受了与黄色书刊、黄色音像制品同等的待遇。欣喜的是随着人们思想观念的逐步解放，性学科变成一门光明正大科学的今天，谈性色变也大可不必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许多国家如荷兰、美国、法国、日本、韩国等相继建立了性博物馆和性主题公园等。在中国，有北京中国性文化博物馆、上海中华性文化博物馆、广东丹霞山性文化博物馆、江苏同里中华性文化博物馆和西安中华性文化博物馆等，它们成为新婚情侣们接受性教育的基地，或蜜月旅游的首选地。年10月21日广州举行了首届性文化节火辣开幕，不仅展出很多春宫画和与性生活有关的雕塑艺术，还有丹霞山中华性文化博物馆和珠玑巷博物馆与性有关的文物多件，可见筹备者的用心。因此首日入场观众超过六万人，比古往今来的人体摄影展览更吸引人参观。欣赏中国春宫画艺术也是一种健康的文化艺术陶冶和教育。
反思中国春宫画，它始终与人类的繁衍发展、两性的和谐、健康有休戚相关的关系，究竟是色情还是艺术，是藏匿，还是打压，现在尚没有专门的法律条款加以规范。然而中国春宫画在主旋律创作和光、色、声、形交融的现代传媒面前，显然有力不从心之处，而且许多有担当的画家都不屑为之。正确的评价是不同的人对同一文化、事件的认同会因职业、学识、修养、目的的不同，而呈现出各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认知。我们若将春宫画的描绘内容视为艺术欣赏的话，就要抛开无稽的欲望，或把欲望当成一种健康的审美盛宴，境界就会与众不同了，这样也许会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吧！
我的学生林文通，十几年不见，想不到他在绘画艺术创作方面有如此大的跨越，特别是在中国美术学院进修四年间，得到诸多名师的指点，促使他的山水画、花鸟画和人物画创作面貌焕然一新，当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或“脱胎换骨”二词来形容他的艺术进境。其表现内蒙古牧民生活的《锡林河黎明》一作，参加了年4月第二届“邮驿路运河情”全国美术作品展，得到中国美协副主席徐里先生等名家的赞赏。青年书法才俊张近生高兴地为他题写了三个厚重的“水龙堂”斋号。去年，北京美术评论家史锋为他撰写了一篇《前溯风骨——青年画家林文通作品赏析》文章，我读过该文很有见地，为行家之见，而且对文通作品的评价中肯得当。
暑期，林文通告诉我，他将不慕虚名，不辟忌讳，以绘制春宫画作为自己创作的方向，我听后有两个以为，一是搞艺术要有“以歧为贵，不取苟同”的精神，即金农所说的：“同能不如独诣，众毁不如独赏”的主张。春宫画当下画的人不多，无论从学术还是市场都有大的发展空间。二是搞创作的人不在于画什么，要出人头地，就要画得好，与众不同。我认为春宫画重点体现的是人体艺术，需要严谨的造形能力，要画好不易。但是，我观看林文通发来的一系列春宫画作品，认为造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大问题了。欣赏他笔下卓尔不群、率性而为、极具民族风情和现代艺术氛围结合的春宫画，其丰肌秀骨，娉婷的女人体，何可情真意浓也！即使是游戏性的交媾场面，无不融入人类生命的本能之中，所以能使观赏者为之流连难忘，三个月不知肉味，更有不图人生为乐之至于斯也！
林文通的春宫画内容十分丰富，情节跌宕有致，在借鉴中有创新，既有吸收日本的浮世绘春宫画的营养，也有借鉴唐寅、仇英、改琦和胡也佛春宫画之立意。诸如林文通的《小姑窥春图》表现一对有情人隐约地在罗帐中做爱，门外一个少女在偷窥，不知不觉间使她沉醉在成人的世界中，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衣裙中意淫起来，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描绘啊！他的每一幅春宫画作品的意境都不同，他将不同的男女性趣恰如其分地演绎出来。诸如“戏婴图”，即夫妻在婴儿旁做爱，这可能是将性和生殖联系在一起的表现。又如他的春宫画有男女穿着衣服者，也有不穿衣服者，同样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和美感享受；还有在野外做爱的情景，苍松滴翠，流水淙淙，坠入如此的爱河，蓝天白云，天地为之低昂，又何其浪漫！
在林文通的春宫画中，其形体追求愈来愈准确，场景的渲染越来越温馨，对画面细节的考究更加情真意切，完全能给人一种身临其境，阅之有血液崩张之感。其《金瓶梅秘戏图》工笔，在景色的铺陈上，作者运用西洋画透视法经营之，人体线条流畅优美，室内的陈设，卧榻、屏风、古董时玩、胆瓶插花，窗外桃花盛开，体现出古代富贵人家的景致。其跌宕有致的情节安排，青绿的色调渲染，画中人物之神态，顾盼呼应，无不曲尽其妙，栩栩如生。所以，其观赏和收藏价值自然不菲。
攀登艺术高峰贵在志存高远。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云：“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林文通有幸处在艺术创作最宽松最自由而又生机勃发的时代；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正处于年富力强、心系事业、追求理想的最佳年龄段，衷心祝愿他在春宫画艺术探索上迈出可喜的第一步，并将越走越远，取得更大成就，是以为贺为盼！
年9月30日于泉州
作者简介：黄志强，泉州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