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胸草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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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4 17: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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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从望不到边的黑色苍穹中无声地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破棉絮一样,给茫茫大山披上了厚厚的银装。

鹅毛大雪下得正紧的时节,穆家寨正忙得不可开交。寨子里最大的富户穆老太爷远在湖北做县长的四儿子要回来了。

穆老太爷拄着根龙头拐杖,拐杖一会儿指向大门,一会儿又指向厨房,花白胡须随之乱抖。大儿子穆万金直嚷:“爹,您就座着吧,不要乱指挥,老四到家应该还有几个时辰,要不您先回屋躺着休息?”

穆老太爷转身坐进身后的太师椅里,嘟囔道:“老四这么多年难得回家一次,我是对你们办事不放心啊!”

寨子外的土坡上,杀猪褪毛的水已经在大铁锅里翻滚了好几回,杀猪匠幺老八和前来帮忙杀猪的冯在坤以及堂弟冯在兴,坐在锅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摆龙门阵。冯在坤不时用眼光瞟一眼捆在地上的几头大肥猪,暗自估摸了一下,每头猪少说也有三百斤,这得多少粮食才能喂出这么膘肥体壮的猪啊!

人跟人真的不能比,穆家有钱,猪都能养得膘肥肉壮,而冯在坤和冯在兴兄弟俩拼死拼活,碰上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跟着山上的土匪黑胡子老大去别的寨子“借粮食”才能过活。说是“借”,实际上就是半偷半抢。但有什么法子呢,一家子要吃饭啊!

当年冯在坤的爹给穆家干活摔死了,穆家只赔了几个银圆了事,这让冯在坤一直耿耿于怀。但穆家在寨子里是大户,有钱有势,而冯在坤家却是一贫如洗,没办法,冯在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看着穆家一年年壮大,冯在坤心里还是有些不平衡。

“他爹,你们进屋去烤烤火吧,外面冷。”冯在坤的婆娘素姑站在寨门口喊,冯在坤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素姑农闲时在穆老太爷家帮佣,今天冯在坤是临时被叫来帮忙的。

冯在坤和冯在兴走进厨房,十几个长工正忙活着。案板上,成碗成碗已经蒸好的糯米扣肉散发出阵阵的松香味,灶孔里的炉火很旺,青冈木欢快地在炉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长工把头胡兴旺见灶孔里堆积的木炭已经很厚了,便拿起火铲铲出几大块烧得通红的木炭倒在灶前的火塘里,顺手抓起两块干得乌黑的柴火架在上面,大声招呼厨房里忙活着的人:“大家都把手里的活计放一放,过来吸几口烟,休息一下,暖暖身子,离开饭的时间还早,四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说完,自己一屁股坐在火塘前的正中央。厨房里的一帮人纷纷解下系在腰上的围裙,一个个默不作声地坐到火塘边。把头胡兴旺从长棉袄的怀兜里摸出一个烟布口袋,抓出一把叶子烟,填进自己的烟锅里,顺手把烟布袋递给铁匠穆学东,自己低下头,对准火炭“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铁匠穆学东吸了几口,过足了烟瘾,吐口浓痰道:“在坤,你说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人和人的命就不一样呢?你看穆老太爷家,五个儿子个个有出息,当官的当官,念书的念书,名字取得也好,‘金银财宝发’,什么好东西都让他们占去了。听老太爷说,这次四爷回来,要另择基脚,再建一幢高高大大的房子,这样算来,老太爷家几个儿子,除了老五,都有自己独门独户的房子了,穆家寨就他们家命好呢……”

话还没说完,素姑走进厨房道:“老太太说了,距离开饭时间还早,叫厨房里先煮一锅醪糟汤团给大家填一下肚子。”

把头胡兴旺把烟锅对准硬邦邦的棉布鞋底敲了几下,吩咐众人赶紧做饭。

屋外的风一阵比一阵紧,漫天飞舞的雪花从空中洒在屋檐上,转瞬化成雨水,沿着屋脊“嘀嗒嘀嗒”地流了下来。

雪仍下个不停,路面冰层愈来愈厚,穆家四爷穆万宝怀里抱着个铜火炉,眯着眼坐在滑竿里养神。跟班富安一边跌跌撞撞地跟在滑竿边走,一边大声地提醒轿夫道:“注意把滑竿抬牢了,不要闪着老爷。”说完,回头朝跟在后面挑着几个大箩筐的脚夫喊,“后面的快跟上,老太爷还在家等着呢!等会儿到家后,好酒好肉随便你们吃。”

穆万宝看着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想到自己即将给这块土地带来的一切改变,心里不禁感慨万千。他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自从调任湖北后,自己已经有好几个年头没有回家了。最近战事越来越吃紧,上面摊派的公粮钱款都还差着老大一截,他只好四处想办法。

最后想到的这个办法,多少出乎穆万宝的意料。其实,穆万宝知道这东西能赚银子,但上面不许当官的碰。

穆家寨天高皇帝远,地势高,又偏僻,穆万宝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也就大着胆子试一试了。

快到穆家寨寨门口时,几个人影在路边,缩着脖子在地上来回地跺脚。穆万宝仔细一看,是穆家的管家五福爷带了几个长工在路边等候。五福爷几个箭步跑到滑竿前,穆万宝走下滑竿道:“天寒地冻的,五福爷,辛苦你们了。”

五福爷道:“四爷,老太爷和老太太在家等得着急,怕路上不安全,吩咐我们几个前来接应您,四爷劳累了,马上就到家了……”

刚进寨门,五福爷给几个长工丢了个眼色,几个长工纷纷取下挎在身上的火铳,一起对准寨门半空,“砰砰砰”几声火铳响,一股火药烟雾立刻升腾在寨子门口,寨子里立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寨人的呼叫声:“四爷到了,四爷到了!”安静的寨子一下子沸腾起来。

穆老太爷叫人摆下了家宴。五兄弟按长幼顺序分头坐下,五福爷坐在下席陪酒,四爷的随从富安挎着驳壳枪站在边上倒酒水,素姑跑进跑出端菜送饭。

老大穆万金吩咐家人打开一坛陈年老酒,道:“四弟,你回来,我们哥几个都高兴,这酒是自己家的作坊酿造的,已经放在地窖里好几年了,就等你回来喝,今天我们兄弟几个尽兴喝。”五福爷赶忙站起来给每个老爷面前的搪瓷酒杯倒满,四兄弟齐齐站起来,对大哥穆万金说:“大哥,你辛苦了,家里都是你一个人忙上忙下,五弟的学费也是你全部负责的,兄弟几个敬你。”

几杯酒落肚,兄弟几个话就多了起来,聊得正欢时,家人抬进一个大大的火炉,火炉上支着一只烤得焦黄的山羊,羊油跌落在火炉里,“吱吱”地冒着黑烟,屋子里一会儿就弥漫着一股烤肉的香味。

穆万银夹了块羊肉在嘴里,边吃边对老四道:“四弟,你带回来的那东西,我打听了一下,听说那东西来钱快,不过销路不好找,而且上头已经明令禁止不准栽种了的。”

穆万宝不说话,仰起头端起酒杯,半晌才回答:“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穆家寨子不是第一个种这个玩意儿。”

五福爷说:“大爷,我去对面涂家山收地租的时候,看见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这东西,开花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的花。涂家寨的人现在可富了,家家都吃穿不愁,也没见他们出什么事!”

老五穆万发笑嘻嘻地说:“你们神神秘秘地说啥子嘛?开什么花?我没看见花,只是现在眼前有点儿花。”

四爷赶忙给五福爷使个眼色,五福爷起来对老五说:“五爷,您喝高了,来,我扶您去喝点儿茶,醒醒酒。”说完,便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穆万发去卧室休息。

穆万宝清了清嗓子,跟三位哥哥商量道:“五弟还小,我不想让他沾这些事,想听听几位哥哥的意见。这次回来,上司为了完成任务,让我带回来很多种子,说在深山老林里种植,外面不易发现,况且穆家寨海拔高、日照长,产量应该很大的,等收割熬制成半成品后,你们负责派人送到涪陵,前线打仗、伤兵疗伤也需要。政府也没钱打日本人和剿灭‘赤匪’,内忧外患,上边只是一个劲地要我们缴款,没有钱,上面肯定会觉得我办事不力,到时候肯定会撤了我的职。只有保住这个官职,我才能更好地保护全家,我只有指望这个交钱了。对外你们一致要封口,寨子里的其他人,一律不准碰这东西,种植和销售全部由我们家垄断,这样才能操控市场的行情,周围的价钱都得由穆家说了算。如果有谁背着我们自己种植,一律按族规论处,打残后送官。”

几个家人准备进屋端茶倒水,都被跟班富安挡在了外面,只有素姑一人跑进跑出地忙活着。

屋里的灯光亮到半夜,几兄弟还在窃窃私语。

穆老太爷发话,建老四家的新房子,几根顶梁柱要用最好的柏香木。冯在坤除平常做些木工活外,也和寨子里的人从山上砍伐些木材放入青河江,经验丰富。于是,穆老太爷把采伐柏香木的活儿交给了他。

冯在坤内心一阵高兴,这样一来,他就不必老是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也不用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和山上的土匪们提心吊胆地去“借粮食”过活了。

第二天,天刚拂晓,冯在坤带着几个长工,沿着崎岖的山路出发了。一行人夜行晓宿,马不停蹄,走了一天才到达川黔交界的江口,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休息。老板倒也客气,端茶送水很是殷勤。

第二天一早,冯在坤就带着伐木工人进山了。山路不好走,一行人慢慢摸索,好不容易进了遮天蔽日的丛林。冯在坤四处张望,寻找老太爷要的好木头。

突然,一伙手持刀棍的蒙面人从密林中蹿了出来,个个气势汹汹,将冯在坤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蒙面人大声喊道:“想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冯在坤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早听说这一带的土匪心狠手辣,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情况不妙,连忙双手抱拳道:“各位好汉,请多多关照,小弟我到贵地来访友,所带银两不多,下次一定带足银两到贵地登门拜访,还望各位高抬贵手!”

蒙面人大笑几声说:“格老子,少说些不中听的话,老子一看你们的褡裢就知道是有钱的货,要钱还是要命?”冯在坤见求饶无望,便向几个长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下手为强。几个人便向土匪迎头奔去,无奈赤手空拳,难敌刀棍,没几下,几个长工和两个脚夫便被土匪打倒在地,被强人一阵刀棍砍杀。

几个土匪奔过来,将冯在坤一行团团围住,冯在坤没来得及喊,一个土匪便一刀捅向他的腹部,接着头上又挨了一棍,冯在坤一下子眼冒金星,晕倒在地。

夜,黑得黏糊糊的,伸手不见五指,山风吹得树林哗啦啦直响,像海浪声一波高过一波,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啼哭,还有狼的嚎声,令人毛骨悚然。

晚上,冯在坤晃晃悠悠地从一堆尸体里爬了起来。

原来,冯在坤并未伤及致命之处,只是晕了过去,当时土匪们慌里慌张,未来得及仔细察看,把他当死人了,冯在坤因此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此刻,冯在坤身上的伤口经山风一吹,痛得牙齿咯咯直响。就快痛得迷迷糊糊晕过去的时候,冯在坤见前面有个山洞,便顾不得许多,赶紧进去。这破旧的山洞里有尊菩萨,菩萨座前有水,冯在坤高烧得厉害,便赶紧喝了几口凉水,这才清醒了一点儿。

休息了一会儿,冯在坤拖着孱弱的身躯,摸索着能走出大山的路。但人生地不熟,加上伤口疼痛,两天粒米未进,头昏眼花,冯在坤便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转了半天,也未找到出山的路,心里开始一阵阵发慌,心跳得更快了。饥饿困扰着他,他恍恍惚惚地在林中穿梭,走着走着,他看到不远处有间木屋,心里一高兴,立刻加快脚步,但不知踩上了什么东西,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上传来,冯在坤的眼神开始涣散,接着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冯在坤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睁开眼一看,见自己置身于一间茅草屋中,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棉被上还搭着几张兽皮。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推门进来,看见冯在坤睁开了眼,便带着笑容说:“你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冯在坤赶忙起身,那汉子连忙把他按住说:“别动,你身上到处是伤,脚也被夹断了,我给你上了夹板,千万不要大意。来,这是我自己采的草药,快喝了吧!”

冯在坤依言喝下药,那汉子说:“这地方叫桃花坪,土匪经常出没。我叫大林,是个靠打猎为生的猎户。今天去收夹子时,这才发现你踩着铁夹了,当时你昏迷不醒,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背回来,看见你满身刀伤,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土匪了。”冯在坤只有一个劲地道谢,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正说着话,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哥,客人好些了没有,烧退了吧?我去熬点儿粥吧!”

大林笑着说:“说话的是我妹子,我和妹子还有二弟相依为命多年了。妹子没出过山,见着生人来,高兴着呢!”

冯在坤点了点头,正说着,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进来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成了两个辫子,模样还算周正,山风吹过的身板儿比一般姑娘挺拔健壮,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扑闪扑闪,很有灵气。

姑娘冲冯在坤一笑,转身去了厨房。门外劈柴的弟弟二林也拎着斧头走了进来。大林问道:“这位大哥,你是为什么到这山中来的?”

冯在坤便把自己进山伐木、被土匪打劫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还问大林在林中见没见到几具尸体。大林告诉他,山林这么大,野兽很多,况且已经好几天了,尸体很可能被野兽吃掉了。冯在坤听了大林的话,眼泪夺眶而出,不由得悲从心中起。但眼下自己脚伤未愈,寸步难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冯在坤的伤已经痊愈。在这期间,大林、二林两兄弟陪他找到了他当时遭劫的地方,但那地上只有几根死人骨头了。那几个长工和脚夫死后,尸体已经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骸骨了。

三人挖了个坑,把几根骨头埋葬了。

简单地拜祭之后,冯在坤便和大林、二林商量,自己想择日回穆家寨,筹备秋天进山伐木的事情。

当夜,三兄妹置办酒席,为冯在坤饯行,喝了两大碗红薯烧酒后,大林神色黯淡道:“在坤兄弟,当哥的有点儿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你难办就算了,就当我没有说。我们老家发洪水,父母死了,我们三兄妹避难到此,已经很多年了,幺妹也从小姑娘长大成人了。我和二林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就是苦了幺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在这儿和我们生活。麻烦你看看你们寨子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给她找个婆家吧!你在这里这么久了,幺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在眼里的,婆家只要对她好,有口饭吃就行。”大林说完,长叹一声,端起土碗又喝了一口酒。

冯在坤听后,心里慢慢有了主意,便道:“大林哥、二林兄弟,我倒有个人选!我有个堂弟,叫在兴,人老实勤快,就是嘴有点儿歪,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在兴家里就一老母,老人家也很慈善,家里房屋有三间,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在兴勤快,饿不着幺妹的。最主要的是,在兴和我一到长大,人品信得过,你们看,这门亲事行吗?”

大林和二林把幺妹叫进茅草屋里仔细询问,幺妹羞红着脸,什么也不说。第二天一早,兄弟二人盘点好给幺妹的嫁妆,又凑了些碎银给冯在坤做盘缠,便送幺妹和冯在坤出了山。

冯在坤带着幺妹顺利返回穆家寨。还没进寨门,冯在坤便见寨子周围的田地里、沟沟坎坎、坡上坡下、漫山遍野都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白花居多,间或夹杂几朵淡紫色的,每朵花都有四个花瓣,叶子大而光滑,呈银色光泽的绿色。风一吹,整个花海都在摇摆,偶尔飘来的花香,把冯在坤和幺妹都熏得晕乎乎的。

幺妹轻声道:“在坤哥,这开的是什么花啊?比我们桃花坪的杜鹃花还漂亮!”

冯在坤没答话,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恍恍惚惚回到家,素姑和女儿小翠正在院坝洗洋芋。素姑看见两个月未见的冯在坤,而且边上还有个女人,一时愣在那里,几个带泥的洋芋嘀嘀嗒嗒地滴着水。小翠跑过来,也不管手上的泥水,一把抱住冯在坤就哇哇大哭起来。

简单跟婆娘交代几句,冯在坤就去了穆家,把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给老太爷做了详细的交代。老太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眯着小眼睛抽旱烟,一言不发,偶尔抬起头来瞟一眼冯在坤。等冯在坤说完,老太爷在鞋帮上磕了磕烟灰,良久才说:“在坤,你辛苦了,和你一起出去的把头和另外几个长工,他们的家人我会安排好的,其他事情等我和家里人商量好再说吧,你先回去休息!”

冯在坤从穆老太爷家出来,就来到堂弟冯在兴家。冯在兴正和他娘、冯在坤的二婶吃饭,饭是洋芋糊糊就苞谷面,冯在兴端着个海碗,歪着嘴蹲在地上,吃得脸上汗津津的。见了冯在坤,冯在兴突地站起来,呆在原地,土钵海碗差点儿掉落在地上,好久才道:“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啊?”

冯在坤眨巴着细眼,笑眯眯地看着冯在兴,道:“兄弟,你可得赶紧去打几斤好酒,称几斤猪头肉,你的大喜事来了!”二婶和冯在兴听得一头雾水,二婶过来一把抓住冯在坤,道:“在坤,你弟弟胆子小,你不要吓他,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嘛!”

冯在坤一笑,便把大林和二林托付给他的事给二婶和堂弟交代了一遍,听得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含辛茹苦把遗腹子养大的二婶老泪纵横。冯在兴搓着双手,满脸通红,脸上的汗水更旺了,歪嘴不停地颤抖。

冯在坤交代了冯在兴几句话,便回了家。女儿小翠和幺妹已经混得很熟了,房间里不时传出小翠清脆的笑声。晚上,一家人正吃着饭,二婶带着歪嘴串门来了。素姑连忙招呼二人坐下,东拉西扯聊些闲话。二婶的眼睛时不时瞟着幺妹看。坐在桌上的幺妹,虽然穿着一件土布衣服,被山风吹过的脸庞有些黝黑和粗糙,但脸盘子长得很周正,身材饱满结实,两条粗辫子随意地搭在肩上,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踏实人。二婶开心得说话都没主题,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冯在兴坐在凳子上,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双破布鞋已经露出了两个脚趾头,目光一直没敢落在幺妹身上,一副憨相,倒把幺妹给逗乐了。

虽是五月,山间的气温还是很低,晚上睡觉还得盖被子。素姑安顿幺妹和小翠睡下,回房间铺好被子,打来洗脚水,坐在床沿上看着冯在坤,道:“他爹,你说奇怪不奇怪,老太爷家的地,今年周围都不种苞谷油菜,却种了这么多开得艳丽的植物,也不晓得这东西是啥,能吃吗?”

冯在坤看了看独自在家操劳的婆娘,淡淡地道:“这东西我在涂家寨见过,但都是零零星星的,没有穆家种植的规模这么大。这东西叫鸦片,可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你不要多问,老太爷家里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家有什么变化,你及时回来告诉我,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婆娘点头,不知道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夜已经很晚了,精明的冯在坤还是睡不着,心里一直在琢磨穆家的举动。

不久后的一天,穆万金把冯在坤、冯在兴和铁匠穆学东叫到老太爷的房里。老太爷道:“我们家种的‘蓖棉花’马上要收割了,因为是第一次种这东西,‘蓖棉花’的收割程序也很复杂,我们考虑了一下,在兴和在坤在田间地头都是好手,暂时就让你们兄弟做把头吧!在雨季来临之前,你们组织人把地里种植的东西赶快收割到家,具体怎么个收割法,等会儿五福爷会手把手地教你们的。铁匠负责把收割的农具连夜打好,照着这个样子,打几百个吧!”

五福爷过来递给铁匠一个铁片,铁匠接过来一看,这东西薄薄的一片,是个三刃刀,前面凸出三根细细的铁钉,像女人梳头的梳子,好像又小了点儿。铁匠没敢多问,只说做这东西简单,几天就可以用生铁打出几百个。

五福爷把冯在坤和冯在兴领到堆放农具的房间,找出一个“蓖棉花”的果实,用小刀在蒴果上轻轻一划,一股白色的乳汁便流了出来。五福爷将蒴果暴露在外,过了一会儿,蒴果吸足了空气,乳汁干燥后开始凝结,白色的乳汁一会儿就变成了褐色,还带点儿黑。五福爷找出一块竹篾片,将褐色的乳汁刮下来放进木桶,如此这般操作了几次,又让冯在兴自己操作了几遍。冯在兴嘴虽笨,但脑袋聪明,一会儿就学会了。

这天天气好,饱餐一顿后,五福爷一声令下,上百号人浩浩荡荡地奔向了岭岗上,人人怀里揣着几个三刃刀和小小的刮片。五福爷有言在先,工钱是按每个人收割的多少计算的,几个人承包一片,多收多算。一会儿,黑压压的人群就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望不到尽头的“蓖棉花”地里,只听到刀刃刮破蒴果的“嗞嗞”声。

第二天一早,短工们用小小的竹篾刮片把昨天流出的黑褐色乳浆轻轻刮下来,放进斜挎在肩上的小土罐里。一时间,整个田间地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像茅坑里陈旧的尿味,又像死猪腐烂的肉味。收完后,长工们再在另一块地里开刀放浆,一块地放完浆两三天后,又开刀放浆。经过几天的劳作和摸索,收割的匠人们手法愈来愈熟练,三刃刀割得恰到好处,好割手一般能连割三刀,三刀后就再不出浆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放浆和收浆,地里的蒴果已经完全干枯了。五福爷吩咐把所有的植物杆全部砍倒,堆积在地里,一把火点将起来,地里只留下一堆堆黑得流油的草木灰。工人们将罐内已经干燥的乳块装入大木桶里,用黄表纸盖好存放。

所有雇请短工的工钱按收割的斤两一一分发。短工们劳作了一个月,怀揣着比平时多出几倍的工钱,朝着熙熙攘攘的集市,为婆娘和小孩买东西去了。

五福爷把长工们召集在一起,将木桶内凝结成块的土疙瘩放进锅里烧煮,然后进行发酵,然后制成像方砖一样的块状。

远在湖北的穆万宝派随从富安带人回来取货,富安回来时,还带了团练所需的几杆枪和一些弹药,让老太爷派人前去涪陵接应。

五福爷带着冯在坤、冯在兴和杀猪匠幺老八上路了,几人把方砖一样的东西塞进背篓,用层层的塑料薄膜包得密不透风。为了安全起见,冯在坤和冯在兴扛了火药枪,幺老八怀揣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几人从青河江上船,顺水顺风,不几日就顺流而下,到达了涪陵。

到达涪陵的第三天早上,穆四爷的随从富安带着几个人,抬着几个用破麻袋盖得严严实实的箩筐,进了冯在坤一行入住的小客栈。

大家互相道平安后,在客栈里胡乱吃了点儿东西,便急急忙忙回到房间,开始看货。富安扯开薄膜,露出金黄色的几坨方砖,他用指甲刮了一小片,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几下,又用舌头舔了舔,开口道:“五福爷,真没想到,穆家寨种植的鸦片产量这么高,成色这么好,看来明年可以多栽种了……”还想再说什么,五福爷连忙干咳几声,说:“富安,你小子乱说些什么,我们种的是‘蓖棉花’!”说完死死盯住富安,又看了一眼冯在坤和冯在兴。

冯在坤假装没听见,低头整理货物。富安连忙转移话题,叫随从把箩筐抬进来,掀开破麻袋,从筐底拿出几个袋子,伸手往里面一抓,抓出白花花的银圆,对五福爷道:“这是收购东西的钱,麻烦您带回去转交给老太爷,你们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返回时,五福爷为了保险,自作主张包了条小船,一行人顺利地回了穆家寨。

在老太爷家辛苦收割了近一个月,冯在兴赚了不少钱,悄悄和冯在坤商量了一下,把自己和幺妹的婚事赶紧办了。冯在兴去集市上给幺妹扯了几块花布,买了一对银耳坠,托大嫂素姑做了几身衣服和一床新棉被。没有迎亲队伍和吹鼓手,也没摆什么大酒席,冯在坤和婆娘素姑、女儿小翠把幺妹送进了冯在兴家。

一进门,幺妹就跪倒在二婶脚下,脆生生地叫了声“娘”,二婶赶忙扶起幺妹,顺手从自己手上摘下一个银戒指套在幺妹的手上。

冯氏是穆家寨的外姓,只有冯在坤和冯在兴两家,因此,婚宴也简单,就只有冯在坤一家,和往常一起去别的寨子里“借粮食”的一帮跑风洞的兄弟。

黑胡子黄守英提了一块熏得金黄的野猪肉,从跑风洞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邻村的矮子李扛来一小袋面粉,而另一个龅牙,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便用稻草给冯在兴一家每人打了双草鞋。

夜很深了,冯在坤和黄守英几个还在喝酒。黄守英满脸通红道:“在坤,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们穆老太爷家种的东西,是鸦片!这东西现在可是宝贝,有了它,来钱像流水。这穆家寨地势高,又偏远,种这个上头不会发现。呸,这穆老头子一家,真会赚钱……”

冯在坤听着,默默地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半夜,借着月光,冯在坤家的堂屋里影影绰绰溜出几个人影,大黑狗正准备张嘴狂吠,跑上去闻了闻,摇了摇尾巴,又转身跑回窝里睡觉去了,几个人影朝着穆老太爷的宅院奔去。

鸡叫头遍时,几个人影踩着露水回到了冯在坤的柴房,稻草堆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不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天刚亮,穆老太爷披着夹袄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热乎乎的早茶。

“老太爷,不好了……”五福爷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脸的大汗。

“五福,你都是家里的老人了,慌里慌张做什么?”老太爷一脸的不高兴。

五福爷走到老太爷跟前,着急地说:“老太爷,刚才我们去仓库存放夏粮,看到库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问过管仓的老王头,他说他昨晚没进过库房,肯定是遭贼了。”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们仔细盘点过了,少了几袋刚收回的‘蓖棉花’种子,足足有好几斤呢!”

老太爷一听,脸色铁青地站起来,捋捋稀疏的胡须,道:“你赶快去叫大爷、二爷、三爷还有族长到我这里来一趟,要快。”

不一会儿,穆万金、穆万银、穆万财和族长陆陆续续进了老太爷的客房,素姑赶忙进去上茶。老太爷把家里失盗的事说了一遍,吩咐道:“建立护寨团练的事情,看样子刻不容缓了,老三,你去找几个脑瓜活络的长工,一起学学枪法,最近寨子周围也不安宁,好几个寨子都发生强盗抢劫的事情。对了,去通知冯在坤,赶紧把老四家建房的木材弄回来……”

接到再次进山伐木的工作,冯在坤和冯在兴商量了一下,挑选了个黄道吉日,便带几个人一起去桃花坪采伐林木。

冯在兴决定顺便带幺妹回去省亲,二婶在家给幺妹打点包裹,给她的两位哥哥每人做了两双布鞋,把几块风干的猪肉和几斤盐巴放进包裹里,嘱咐儿子小心行事。

老太爷屋里,大爷、二爷正在叮嘱冯在坤和几个长工注意采伐木料的有关细节,银圆已经装在几个装盐的麻布口袋里,里三层外三层捆了个结结实实。

几人在寨门口会合后,正准备出发,冯在坤检查了一下行李,把素姑拉到一边,问:“你给我收拾的衣服还没有带齐吧?我得再回家找几件换洗衣服。”

素姑一脸迷茫道:“我已经把该带的都给你放在包裹里了啊!”说完,转身准备回家查看有什么东西遗漏。冯在坤一把扯住素姑,道:“你留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回去看看就来。”

冯在坤回到家,直奔堂屋,从堂屋的稻草堆里窸窸窣窣地翻了一下,捡出几个鼓囊囊的布口袋,匆忙塞进自己的包裹里。

一行人沿着第一次出行的路线出发了,路途熟悉,身无重物,行进的速度比第一次快多了,不多久就到了桃花坪。

大林和二林见了妹妹妹夫很是高兴,忙把大家让进屋。幺妹也顾不得休息,一头扎进厨房忙活起来,一行人喝了一碗热茶,身上冒出汗来,话也多了起来。

饭菜上来,一伙人边吃边聊。冯在坤把此次来的目的给大林、二林说了个大概,并说按照老太爷的意思,这次伐木放排的工人们就住在他们家,工钱和饭钱到时候会一并结算给两人,运送木料请人帮工,还需大林、二林到江口前去安排。两人也不含糊,一口应承下来。

山间昼夜温差大,湿气重。安排好其他几个长工进偏房休息后,二林在火塘里加了几块青冈柴火,燃起满满一堆大火,几个人喝了解酒的苦丁茶,酒意慢慢褪了下去。冯在坤见四下没人,便从背篓里拿出几个布口袋,把大林和二林叫到边上,对着两人的耳朵窃窃私语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说:“大哥、二哥,这东西来钱快,这地方海拔高,日照水分充沛,人迹罕至,产量肯定比我们穆家寨还要大,也不会有人发现,到时候你们去隐蔽的地方烧几块荒地,随便撒种就可以的,待到收割的时候,叫在兴安排幺妹帮忙来割,但口风一定要严,收割的方法在兴和幺妹会教你们的,收割好后一定要好好地储藏,放在安全的地方,到时候你们运到涪陵去就好了,我会安排好采购的人。”

木屋火塘的,燃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熄灭。

已经深秋了,冬季马上就要来临。经过十几天的砍伐,白马河边已经码起了高高低低的几堆木料。渡口上,冯在坤带着伐木工人把木材排成一丈见方的木排,紧紧捆牢,形成一个结实的木排。再将几十个木排串联在一起,挂在驳船尾上,形成一条由驳船带动的木排链。第一排有驾驶室,用杉树皮和几根粗大的树枝搭成一个“介”字形的小窝棚,放排的人就在里面住人烧饭,运送木排的水手累了就在里面休息。一行人经过四天四夜的航行,终于到达穆家寨沟底的青河江码头。

冯在坤先去了趟穆家,把伐木的事说了一下。穆老太爷很高兴,吩咐冯在坤和五福爷一起去涪陵押货。冯在坤听完吩咐便回了家,还没有进门,大黑狗闻到了他的气味,“汪汪”地一路狂叫着奔过来,两只前爪一下子扑在冯在坤的怀里,伸出舌头舔冯在坤的脸,一股腥臭差点儿把冯在坤熏倒,小翠听见狗叫,“吱呀”一声推开灶房门,见是爹回来了,一路叫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欢快地跑了过来,素姑也走出房门。一月未见,老婆素姑的肚子明显隆了起来。

冯在坤把素姑拉到一旁,低声道:“家里还有多少银圆,全部给我拿出来带上。”

素姑睁着大眼问:“他爹,你全部拿去做什么?”

冯在坤道:“你别问这么多,把钱给我就是了!我和在兴要去一趟涪陵,有事要办!”

小翠听说爹又要去大城市,高声道:“爹,这次您可得给我买件花衣裳了!”

“爹这次肯定给小翠买花衣裳,还要给你买好看的鞋,给你娘和小弟弟也买。”

冯在坤把银圆揣进怀里。五福爷带着老太爷给四爷的家信,带着一行人又上路了。因人手不够,冯在坤叫上了跑风洞上曾一起“借粮食”的邻村的矮子李。

出门前,老太爷吩咐冯在兴和矮子李各带了一把匕首,用长长的蓑衣裹得严严实实地压在背篼里。

顺风顺水,不几日,几人就来到了涪陵城。

涪陵素有渝东门户之称,是乌江干流上的第一大商贾集散地,码头上人声鼎沸,船来船往,好不热闹。

富安和几个带枪的兵丁先一天到达涪陵,为了安全,富安一行把“悦来客栈”顶上一层全部包了下来。大家互道平安后,匆匆忙忙在楼下客栈里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因为有事要办,五福爷也没让大家喝酒。

上楼后,五福爷和富安躲进一个房间商量事情去了。冯在坤和冯在兴躺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着走廊上的声音。过了很久,等到五福爷进了客房,“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小客栈忽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冯在坤估计五福爷已经睡着了,便和冯在兴悄悄溜下床,踮着脚尖走到富安的门前,轻轻拍打着窗户。不一会儿,屋内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富安轻声道:“谁啊?这么晚了,我已经睡觉了。”

“富安大爷,是我们,穆家寨的冯在坤和冯在兴,找大人有点儿事。”

门“吱呀”一声悄悄打开了,两条黑影溜进了富安的客房。

“都这么晚了,明天大家都要赶路呢!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富大爷,你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你看,为了给老爷们办事,连口酒也没得喝,我和兄弟在兴一直想和您交个朋友,这不机会来了,您要是不嫌弃我哥俩,今晚我们请您到外面喝几杯去,反正事情也办好了,该放松一下了,是不是?”

富安一听说有酒,体内的酒虫开始蠕动了,舌头舔了舔有些干涩皲裂的嘴唇,这一细小的动作,被冯在坤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用了吧!明天我们还要赶回湖北,四爷还在等我回去交差呢。”

“富大爷,我们还有事情跟您商量,这里谈话不方便,怕吵着大家的休息,您看能不能移步到外面酒馆去,我们去痛痛快快地喝两杯,不喝多,就暖暖身子!”说完,冯在坤就上前去拉富安的手,富安假意推辞了一下,便披着衣服出了门。

虽是夜晚,繁华之地的夜生活却才刚刚开始,到处是宵夜的地方。酒馆面前挂着火红的灯笼,散发出暧昧的光亮,引诱着过往的路人。三人找了家看上去装潢考究的酒楼,让老板开了个雅静的包间。不一会儿,小二就把几样荤素搭配的菜和酒水端上来了。冯在兴赶忙起来,给富安倒满一杯酒。

“富大爷一看就知道是个爽快人,您看看,感情深不深,大家闷口先三杯,这几天连续在路上奔波,我们嘴里也淡出鸟味来了,来,吃菜吃菜!”冯在坤奉承道。

喝到兴起,冯在坤给冯在兴使个眼色,冯在兴会意,转身出了雅间,把跑堂的小二叫到一边,悄声道:“兄弟,这附近什么地方好玩?等会儿我们吃饱喝足后,想找个地方耍耍。”说完,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小银元,放进小二的手里。

小二看看手心里的银圆,暧昧地一笑,道:“大爷,您算找对人了,得了,几位慢慢吃,我马上就去给您定好地方。”说完,一溜烟就跑出酒馆。

“富大爷,您的命就是好,整天跟着四爷吃香的喝辣的,不像我们,风餐露宿的,家里还穷得叮当响。”

“冯老弟,这你就不明白了,其实像我这样,看着好像很吃香,其实说白了,还不就一个跑腿的,升官发财那是老爷的事,我们连根毛都捞不到,唉!我也穷啊,老婆都讨不起。”富安郁闷地说。

“既然这样,富大爷想不想发财呢?我这里有个发财的好机会,就看您有没有这个胆子做!”

富安一听“发财”二字,眼睛都绿了,猪蹄也不啃了,油腻腻的手一把抓住冯在坤,道:“兄弟,哦,不,大哥,你说说看,怎么发财?”冯在坤让冯在兴走到门口把门关牢,凑近富安耳旁,压低声音道:“我手里也有穆家种的那些东西,您可以捎带着和四爷的货一起帮我销,您只要把买家联系好,买通几个带货的兄弟,到时候,我们有财一起发!”

冯在坤说完,又端起酒杯敬富安,富安呆呆地出神,反应过来之后,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干!就这么干!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哥,就这么干!”声音太大,把冯在坤吓了一跳,赶忙把无名指放到嘴唇上,“嘘”了一声。

“那个,那个,哥,你看我这里也冒很大的风险,还要打通很多环节,你看这个,怎么分成呢?毕竟这是舔着刀口吃饭的活儿。”过了好一阵,富安开口要价了。

“这个小意思,大家都是兄弟,我绝对不会亏待兄弟的,你说是不是?”冯在坤说完,伸出三根指头,在富安眼前晃了晃,富安斜睨着眼睛看了看,摇摇头。冯在坤只好再加一个手指。富安油腻腻的双手一把抓住冯在坤,道:“兄弟,成交!不过这事一定要保密,除了我们三个,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事情写信联系,等会儿我把地址留给你们,千万要自己放心的人传递书信。”

冯在坤从怀里拿出个小布袋,“嘭”的一声扔到富安桌前,道:“富安兄弟,这些钱是我和在兴多年的积蓄,你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点,这些就算我们先付的定金,多的给兄弟你买酒喝。”

“这个,大哥见外了。”富安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抓起布口袋,塞进自己的怀中。

冯在坤见谈得差不多了,喝得也差不多了,便扶着富安,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店小二早就等候在门口。

“几位爷,时间还早,我带几位爷去个好玩的地方!”

店小二殷勤地带着三人来到一个小门前,门廊上挂着两盏红灯笼,“丽春阁”三个字默默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小二推开虚掩的大门,几人刚一走进去,一股胭脂香粉的气味混合着嘈杂的声音迎面扑来,几个涂脂抹粉,穿得半露的女人在楼上楼下来回走动。冯在兴张着歪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个描着横眉、肥硕健壮的中年妇女老远就嚷道:“哦,几位爷来了,楼上请,楼上有雅间,好姑娘都给爷留着呢!”说完,一脸谄媚地把几人往楼上引,店小二过来对着老鸨耳语了几句,老鸨便把富安径直引到二楼走廊尽头一个亮着烛光的房间。

冯在坤和冯在兴带的钱不够潇洒,只好找个包厢坐着,但又不好意思干坐着,便叫来了一个姑娘听曲儿。

“吱呀”一声,包厢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冯在坤一见,眼睛都直了。

那姑娘盈盈一笑,道:“两位爷,我叫兰花,今晚给两位爷唱曲儿,不知两位爷想听什么曲儿?”

歪嘴冯在兴喝了点儿酒,头昏昏的,趴在桌上睡起了大觉。冯在坤见问,便说:“都好都好,你看着唱。”

兰花一笑,轻启朱唇,便开始唱小曲儿。冯在坤看得心里直痒痒,心想:等下回有钱了,我一定要摘下这朵花儿!

外面传来“梆梆梆”的打更声,时间不早了,天快亮了。冯在坤从八仙桌上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赶忙把还在酣睡的冯在兴叫醒。二人走到富安的门前,轻轻叩打着房门,说:“富大爷,醒醒,天快亮了。”

几个人悄悄溜回小客栈。掌柜的打着哈欠打开房门,正准备发几句牢骚,冯在兴一块银圆递过去,马上堵住了掌柜的嘴。

第二天一早,五福爷和富安互道保重后,大家分头赶路。

路途上,五福爷看看冯在坤,笑眯眯地说:“在坤,昨晚是不是出去打野食了?婆娘要生娃儿,憋不住了?眼睛里面都有血丝呢!”

冯在坤一愣,马上恢复笑脸道:“五福爷,您不知道,在兴睡觉老打呼噜,整得我一个晚上都睡不着,只好去外面走了走。吃野食?我也想啊!可惜兜里穷得叮当响。您看在兴,昨晚睡得跟猪一样,他就没有血丝。”

冯在兴翻着白眼,连连点头。

一行人在芙蓉江口换乘竹排的时候,听摆渡的老艄公讲,他昨天才刚刚摆渡了一个几十人的队伍,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队的,虽然人多,但很讲秩序,摆渡过去后还给了他钱。老艄公说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见过兵二哥坐船也给钱的。

五福爷一听,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对岸的大山出神。

几个人下船后,找了块空地,坐下来休息。五福爷把大家招呼在一起,神色凝重地说:“大家看看,我们这带货又带钱的,这么走下去不安全呢!要是到前面碰见土匪,我们就完了,回去就不好向老太爷交差了,你们看,怎么办才好呢?”

冯在坤走上前,道:“五福爷,您看这样可以不?我和矮子李走在前头,你们在后面慢慢走,要是听见枪声或者打斗声,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虽然时间花得长,但总是安全的。”五福爷挠着头,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你和矮子李路上注意安全,一有情况马上返回,我们好趁早做打算。”

冯在坤背着从涪陵给小翠和素姑买的几件土布衣服,矮子李腰里别着把砍柴刀,两人便上路了。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山风很急,吹得道旁的青冈林“哗哗”作响。两人走得急,不一会儿身上就起汗了,冷风一吹,湿透的衣服透骨凉。

几炷香的时间,两人已经翻过了两个山头,高耸入云的天马山遥遥在望了。还没走到山顶,“哗啦”一声,从树林子里窜出两个手持长枪的人,冯在坤和矮子李一看,两人都戴着顶灰不溜秋的帽子,帽子中间一颗红闪闪的五角星,他们的衣服也是灰色的,但已经很破旧了。

“站住,干什么的?”

“两位兄弟,我们是去涪陵卖山货的寨民,山货卖完了,顺便给小孩和婆娘买了几件衣裳,这不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嘛!”冯在坤说完,放下自己的背篓,从背篓里拿出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在两个握枪的人眼前晃了晃。

两人对视一下后,收起长枪,跑下来道:“惊着两位老乡了,我们正愁没人带路呢!我带你们去见我们的连长吧!”

戴帽子的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带着冯在坤和矮子李往山顶走去。刚转过山头,一块山坳的平地上坐了几十号人,大都衣衫褴褛,穿灰布制服戴帽子的有,一身农户装束的也有。有站着的,也有躺在地上休息的,人虽多,但很安静,除了偶尔的咳嗽,没有人发出声音,很多人怀里搂着长枪,也有拿着大刀的。

两人把冯在坤和矮子李带到几个蹲在地上低声说话的人面前。

“报告连长,刚才我们在后面碰见这两位老乡,他们就是前面穆家寨的人,我们把他们带来了。”

一个挎着驳壳枪的人站起来,伸出双手,握住冯在坤的手说:“太好了,老乡,我们正不知道穆家寨怎么走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赵,是中国共产党红一方面军独立团勤务连的连长。麻烦你们给我们带个路吧!”

冯在坤也满脸堆笑地问好,四下一看,只见几个简易担架上躺着几个人,腿上受了枪伤,伤口已经溃烂发炎,散发出阵阵的恶臭。冯在坤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伤口,道:“赵连长,你看他们这腿都快腐烂了,有的已经露出白骨了,如不及时治疗,怕会落下残疾,得赶快把子弹取出来啊!”

“我们就是因为有很多伤兵,所以需要休整,部队需要大量的医药啊!老乡,看来你懂点儿医道,麻烦你给他们先找药包扎下,等我们进寨了,找到消毒的东西就好了。”赵连长一脸忧郁地说。

“对了,冯老乡,这里距离穆家寨还有多远?我们的粮食和盐都快没有了,一路走过来,听说前面有个穆家寨,我们准备进寨子筹措些粮草,让伤员休整一下再上路……”赵连长说道。

冯在坤和矮子李听赵连长说要“借粮食”,立刻想到自己曾经干过的勾当,顿时紧张起来。两人对望一眼,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带着一群人往穆家寨走。

有人带路,一行人行程明显加快,很快就到了穆家寨。

赵连长让大部队原地休息,自己和张指导员一起,跟着冯在坤,直奔穆老太爷住的院子而去。

不一会儿,穆老太爷披着件羊皮小袄,急匆匆地走到院子里,把三人叫进上房。

冯在坤先进屋给穆老太爷汇报情况,并说:“五福爷会晚些回来,请老太爷放心。寨子外面还等着几十个红军,老太爷看怎么办?”

沉默了一会儿,穆老太爷站起来说:“幺五、幺六,你们赶快把其他人叫醒,把所有空闲的地方打扫出来,垫上谷草,厨房的去给大家熬些粥,来的都是客,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

吩咐完,穆老太爷走出门,过来和赵连长握了握手,道:“长官,您看这样安排妥当吗?不周之处请指出来,其他的事情明天我们再商量,好吗?”

赵连长感激地说:“打扰了老乡,实在感激不尽。”

穆老太爷家顿时忙开了,厨房里飘出粥的香味。冯在坤回自己家取来些草药,在厨房火塘上熬了几罐,给伤员们一一敷了药。

几十号的兵丁住在寨子里,倒也没给寨民们增添一丁点儿的麻烦,都规规矩矩地住在穆老太爷家里,不出来扰民,也不抢夺任何财物,偶尔出来几个扛着枪的士兵,也笑眯眯地跟寨子里的人打招呼。过了几天,寨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穆老太爷端坐在太师椅上吸水烟,烟筒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心事很重的样子。

“老太爷,我们打探到土匪的消息了!”

五福爷带着赵连长和张指导员走了进来,兴奋地说道。

落座后,赵连长和张指导员把事情讲了个大概。原来,这几天部队休息,赵连长从村民口中得知,这跑风洞上有土匪,恐怕对穆家寨而言,始终是个隐患。为保寨民平安,赵连长决定去剿匪。

冯在坤一听“跑风洞”,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想起跑风洞上黑胡子模模糊糊的背影。

穆老太爷和五福爷商量,冯在坤经常在对面山上砍林伐木,路况比较熟悉,决定让他给剿匪的红军带路。

冯在坤听完,偷偷给冯在兴使了个眼色,动了动嘴唇说了两个字:“矮子!”

冯在兴一下子明白过来,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门去了。

晚上,五福爷出来请赵连长和张指导员进屋,两人走进大厅,看见面前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炒菜和一坛还未开封的陈年老酒。穆老太爷坐在中间,穆万金、穆万银分别站在穆老太爷的身边。

赵连长一看这阵势,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说:“穆老爷,这种酒席我们是不能参加的,这是违反部队纪律的,而且我们还有伤兵躺在外面,急需营养,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两位长官,你们误会了,找你们来,是想同你们商量怎么给你们部队提供物资。我已经吩咐过厨房了,按我们桌上的标准,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准备了一份,伤员还多加一份。”老二穆万银抢着道。

赵连长和张指导员见这样安排,也不好再说什么,推辞不过,只好一左一右坐在穆老太爷的两边,老大和老二坐下首陪客,五福爷端着酒壶,站在一旁负责添酒加菜。

李家院子里,矮子李家黑得看不清人影。冯在兴摸索着轻叩了几下门。

“谁啊?”

“我,声音小点儿。”

独居的矮子李“嘎吱”一声拉开已经脱臼的房门,正准备说些什么,冯在兴一把捂住矮子李的嘴,拽住矮子李进了屋,悄声说:“穆老太爷和那帮当兵的要端匪窝,你赶紧去通知龅牙和黑胡子,叫他们赶紧撤离!”

天刚蒙蒙亮,赵连长带着三十来个士兵出发了,冯在坤腰里系着一圈棕绳,别把斧头,在前面带路,张指导员则在驻地负责看护伤员。

下午,山谷里传来“嘭嘭”几声枪响,寨子里的人都跑出寨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云雾袅绕的万丈岩,穆老太爷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

天刚擦黑,鸡刚爬进鸡窝,门外响起狗的狂吠声。不一会儿,只见几个战士用木杠抬着什么进来了,走过的路上,嘀嗒着一缕缕红红的鲜血。冯在坤见了,吓了一跳,心怀鬼胎地跟着一群人,回到了穆家院子。

“咚”的一声脆响,几个战士把木杠往地上重重一扔,喘着粗气大声嚷嚷道:“赶快烧水,今晚大家可以开荤了。”

众人一看,地上躺了两头伸着獠牙的野肥猪,每头都有二百来斤,野猪的伤口还汩汩地冒着血泡。

烧水、褪毛、开膛破肚,人手多,速度快,不一会儿,两头野猪就被幺老八锋利的刀子卸成了几大块。部队战士借用穆老太爷家的土灶和大铁锅,架上青冈柴禾,丢下几把花椒、生姜、桂皮,铁锅里开始“咕咕”地冒出热气,香气一下子引来无数人。

赵连长让冯在坤和冯在兴挨家挨户通知大家到穆老太爷家吃肉,说是“隔山打猎,见者有份”。

穆老太爷家四四方方的院坝里,寨子里的人已经开吃了。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大碗,或蹲着,或站着,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嘴馋的吃一坨肉,跑到酒坛边,用大土碗猛灌一口酒,一个个生怕落后,话也懒得说,院子里只听见“咔嚓咔嚓”啃肉和吞咽的声音。

赵连长和张指导员站起来,端起酒碗,道:“在座的各位穆家寨的老乡们,我们这次北上革命,路过贵地,承蒙大家照顾,等将来革命胜利了,给你们写的借条算数,到时候连本带息还给大家。老乡中有谁愿意和我们一道北上革命的,我们也非常欢迎。千言万语,尽在这碗酒中,我和张指导员代表全连敬大家一杯!”说完,赵连长和张指导员一口干掉自己碗中酒,其他几人站起来也喝了一口。

“两位长官客气了,你们能来穆家寨,是看得起我们,帮助我们剿匪,寨子里的人今晚又过了一次年,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穆老太爷客气地回答。

“说起剿匪,这帮土匪也太狡猾了,我们赶到万丈岩跑风洞里的时候,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听山上放牛的娃娃讲,我们去的前一天傍晚,他们看见几个扛枪的人匆匆忙忙跑了。恐怕是土匪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我们这里是谁走漏了消息,让他们跑了。”赵连长用满是愧疚的语气道。

听完这些,穆老太爷的眼光在桌上众人的脸上来回穿梭。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冯在坤看不解释也不行了,便说:“在座的各位,当时知道消息的就我们几个,知道消息后,我和在兴是一直呆在家里的,没有出过寨门,老太爷可以去寨子里打听打听,我们兄弟二人外出过没有?”

“这种跑风漏气的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的,现在追究大家的责任为时已晚,请大家以后留意就好了。”张指导员诚恳地说。

寨民渐渐散去,红军战士休息了。穆老太爷吩咐五福爷收拾好一切,把老大和老二叫进卧室。穆老太太蜷缩着干瘪的身体,窝在被窝里吸“福寿膏”,素姑在一旁伺候着。

“抽、抽、抽!就知道抽,什么事情也不管,现在家底都被人掏空了,我看你以后拿什么抽!”

“爹,您就少说几句,娘也是身体不好,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疼痛!”穆万金忧心忡忡地说。

三人坐下来,穆老太爷道:“老大,你去发动村里的人,先查清楚究竟是谁跑去给土匪通风报信去了,一经查实,一定要严惩。开春又要播种‘蓖棉花’了,写信去给老四联系下,把定金和数量给家里个准确的答复!”

第二天一早,雾气还没有散去,红军部队已经集合完毕,准备启程。

休整了一段时间,战士们脸上已经红润起来,身上也有劲儿了,赵连长和张指导员握住穆老太爷的手,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说等革命胜利后,他们还会回来,把借寨民的东西都还上。

冯在坤、冯在兴和幺老八及几个长工扛着装有粮食谷物和衣帽鞋袜的麻布口袋,在前面带路。赵连长一声号令,部队便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出发了。

一行人返回穆家寨时,清点了下人数,独独少了杀猪匠幺老八,一问才知道,他和矮子李一道送部队过境去了,说送到地界就返回,大家也没在意。

谁也没料到,直到年关了,过完春节,送红军的幺老八和矮子李,依然没有回到穆家寨。

幺老八的老娘和婆娘来穆老太爷家里要人,每次穆家老太太打发她们几个银圆也就了事。除此之外,整个春节,寨子里没出什么事,大家都躲在家里懒洋洋地过年。

正月十五一过,寨子里又开始忙碌起来。各家各户把已经生锈的锄头、斧头、镰刀、铁铧统统收集出来,蘸着水,放在从青河江里背来的磨刀石上“霍霍”地磨。过了几天,佃户和长工们牵出养了一冬、已经吃得膘肥体壮的耕牛,准备耕地。

在田里锄草的时候,冯在兴踩着烂泥,抓着把在田里拔出的稗草,走到冯在坤身边,悄声道:“哥,听赶场回来的人讲,矮子李和幺老八跟着大部队北上,参加革命去了。”

“你听谁说的?可不要乱说。”冯在坤直起腰,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

“是铁匠穆希有讲的,他去临县买铁板回来,看见两人都穿着红军的衣服,他们还坐在一起抽了袋烟。李家院子跟着去了好几个。”冯在兴急忙申辩说。

冯在坤沉默了一下,说:“晚上我到你们家去一趟,你在家等我。”

拔完水泥沟底几块稻田的稗草,看看天色已晚,大家纷纷收拾农具回家吃饭。

吃完晚饭,冯在兴坐在炕上吸着草烟想心事。二婶拎着泔水桶去猪圈喂猪,幺妹点着桐油灯,在灶房洗碗。

这时,冯在坤进了屋,幺妹见了,赶紧进来倒水。幺妹走路有些蹒跚,腰身也大了一圈。冯在坤看着幺妹转身离去的背影,努嘴道:“怎么?难道……”

冯在兴“嘿嘿”一声干笑,道:“有几个月了吧。”

“唉,你是怎么当老公的,这么大的事也不注意一下。”

冯在坤拿过桐油灯点上草烟,看看屋门口,叹口气道:“本来还想等收割季节到的时候,叫素姑带上矮子李,雇请一些人去帮你两个舅爷收割东西,现在看来不行了,我还担心,矮子李嘴巴不严,露出马脚。”

“矮子李应该不会吧?他口风还是蛮紧的。”

冯在坤吸了两口烟,忽又想起什么,道:“对了,你看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去青河江找运木材的工人,让他们给大林哥捎封信,我要监工四爷的房子,你要准备帮助老太爷家收割东西,都走不了呢!我们一走,老太爷那边会起疑的,得找个借口让幺妹回一趟桃花坪。”

青河江上放排的人捎来江口大林的信:随意撒播的植物长势喜人,丰收在望。但第一年栽种收割,两人都没什么经验,托冯在兴、冯在坤准备些收割工具,派经验丰富的人前去收割。

晚饭后,冯在坤手里拎着坛陈年苞谷酒,拿了一把自己栽种的叶子烟,躲躲闪闪地走进穆学东的铁匠铺子。

进了铁匠铺子的房门,冯在坤压低声音道:“铁匠,麻烦你个事情,最近这几天你抓紧给我打一百个这东西,但这事你跟谁都不要说。”冯在坤说完,从怀里掏出三刃刀片。铁匠接过来一看,道:“这东西穆老太爷家里不是已经打造了好几百个吗,他们家还差这物件啊?”

“不是老太爷家要,是江口那边放排的兄弟托我要的,说这东西在杂货铺有销路,想顺便带些回去赚点儿小钱,手工费到时候会结算给你的,记住,多给你点儿钱,但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说起,明白吗?过两天我来取货。”

不一会儿,铁匠铺子里便传出“叮当叮当”的敲打声。

过了两日,冯在兴背着背篓,二婶、幺妹挎着个蓝布包裹,一家三口慢悠悠地朝寨门走去。

“二婶子,走亲戚去啊?”

“是啊,走亲戚,在兴媳妇怀孕了,想他哥哥了,我带她回娘家去养胎,你们忙啊!”

走出寨门,三人沿着青石铺就的梯坎路,朝青河江小码头走去。把娘和婆娘送上船之后,冯在兴转身回了寨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地里的油菜刚收完,穆老太爷家地里的“蓖棉花”已经谢去,酱紫色的蒴果饱满结实,在太阳的照射下,像要爆裂开一般。

天刚麻麻亮,收割的匠人们头戴斗笠,腰挎篾条编织的小篮,手拿三刃刀片,浩浩荡荡地开往青冈岭去。

几十个人一会儿就淹没在望不到边的“蓖棉花”地里,只听见刀片划破蒴果的“扑哧”声。

寨子这边忙着收割了十几天,桃花坪的蒴果也成熟了。

大林和二林在幺妹和二婶的指导下,细心地用棉布包裹着收割下来的果实,作呕的气味引得幺妹一个劲地反胃,不停地干呕。

经过几天的发酵、烧煮,穆老太爷家今年的货物成色更加好看,数量比往年多了几倍。穆老太爷早早就给远在湖北的四爷去了家信,嘱咐多派人手前来接应。三爷也从镇公所回来,带着县上开具买卖“山货”的道路公函。

一路上,其他的船只看见手持长枪的人,远远地都躲开了,遇上官府盘问,有三爷开的引路公函,倒也没有什么大的麻烦,无非就是掏出几个银圆,打发黑皮警丁们买酒买烟。

一路顺风顺水,刚过江口,冯在兴跑出来找五福爷,道:“五福爷,到江口了,我娘和婆娘回娘家去了,我想顺道去看看她们,可以不?”五福爷想了想,看自己婆娘,人之常情,便点头同意了,嘱咐冯在兴尽早赶到涪陵和大部队会合。

不几日,船到涪陵码头。富安带着几个扛枪的长工早已候在码头。验货,交货,收钱,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天黑后,冯在坤和富安悄悄地溜出了“悦来客栈”,沿着江边青石铺就的小路,走进富安投宿的客栈。冯在兴从桃花坪运来的“山货”随后也悄悄地搬运上了富安的小船。

“在坤哥,你看看,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们发财了。”富安从挎在肩上的包裹里抽出一大沓花花绿绿的纸张。

冯在坤看得眼睛都绿了。

涪陵城里,夜色笼罩过来的时候,酒馆和妓院的生意才刚刚开始,满城皆是胭脂味。

冯在坤一行熟门熟路地走进“丽春阁”的一个雅间,几个涂脂抹粉的姑娘早已候在里边,见客人一到,“呼啦”一声包围了过来。风骚的老鸨扭着肥硕的屁股走进来,道:“姑娘们,把客人们都招呼好!”

跑堂的茶倌端上一只硕大的瓷盆,冯在兴站起将盖子揭开,一团热气“腾”地冒了出来,一只精壮的老王八静卧于一只开膛破肚的小母鸡上,六个炸得焦黄的鸡蛋如花般在盆中绽放。

老鸨殷勤地介绍道:“这道菜可是我们这儿的一大名菜,叫‘霸王别姬’,‘霸王’乃江中上百年的老王八,‘姬’是百里挑一的红嘴母鸡,蛋是养了几年的老母鸡下的。龟肉细腻,入口即化,鸡味美鲜嫩,汤水更是山间的清泉,吸取了自然精华,吃了喝了保管各位爷今晚‘金枪不倒’,赛过西门庆!”

富安接口道:“我倒是想做西门庆,可惜没有潘金莲啊!”

“我就是,我就是……”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把富安团团围住,顺势在他身上抓了几把,疼得富安龇牙咧嘴地骂道:“娘老子的,哪个泼妇掐老子的命根子,难道想象潘金莲一样害死亲夫吗?”富安一急,把自己比作了武大郎,又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冯在坤低着头,握着酒杯想自己的心事。

一帮人吵吵嚷嚷喝了很多酒,其他几个人各自搂着女人上楼去了,冯在坤喝得晕乎乎的,有些醉意了,便把老鸨叫过来,让她去把上次弹曲吟唱的兰花叫来。

老鸨面有难色,支支吾吾道出原委,说兰花才色艺俱佳,一般客人是消费不起的。冯在坤酒意上来,一时兴起,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厉声道:“狗眼看人低,你看大爷我像没钱的人吗?老子有的是钱,我给她赎身!”

老鸨一看银票上的数字,开心得脸都扭曲了,赶忙屁颠屁颠地挺着个肥屁股叫人去了。

老鸨下得楼来,兴冲冲地对一个尖嘴猴腮、长相猥琐的男人说:“快,快去杀鸽子,又一条大肥鱼上钩了,看老娘不狠狠地宰他几刀……”

不一会儿,老鸨走进兰花的卧室,递给兰花一个小布袋,袋子上还有斑斑血迹。老鸨道:“姑娘,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如果你能骗得过他,叫他帮你赎身吧!机灵点儿,千万别露馅……”说完,“噔噔”转身走下楼梯。

房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兰花带着一股幽香走了进来。

冯在坤正坐在凳子上打着酒嗝,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冯在坤可以清楚地看见兰花凹凸有致的身影。冯在坤感觉自己的呼吸在加快,不禁有些激动。

冯在坤走了过去,一把抱起兰花走到床头。

“官爷,你轻点儿,我还没有破过身……”兰花故意娇羞地说。

冯在坤尽情地享受着肉体带来的愉悦,柔情里夹杂了无尽的爱怜。

等到火熄体畅,酒醒了,冯在坤紧紧地把兰花抱在怀里,一遍遍地亲吻她的额头、耳根和刚刚还挂着泪痕的眼睛,兰花的身体无比柔软,她也慢慢地用嘴配合着冯在坤,又一轮缠绵的高潮到来。

冯在坤看看床单上几朵盛开的梅花,满意地笑了起来,起身穿衣。

兰花看着冯在坤高大的身影慢慢直立起来,满怀幽怨道:“你还会来看我吗?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冯在坤愣了一下,道:“我会给你赎身的。我这就去找老鸨谈!”

冯在坤花了大价钱,把兰花赎了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不敢把兰花带回穆家寨,而是悄悄地把人送到了桃花坪。

天一亮,一行人和富安道了别,返回了穆家寨。

刚走进院门,冯在坤就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推门进去,素姑躺在床上,头上捂了块黑毛巾,小翠跪在炕上,看见爹进屋了,开心得蹦下床,扑向冯在坤,叫道:“爹,您快来看看,娘给我生了个小弟弟!”

冯在坤几步冲到床前,低头一看,一个长着几根稀疏毛发的婴儿躺在被褥里,脸色乌青,呼吸也很弱。冯在坤吓了一跳,见婆娘累晕了,也不敢声张,立刻抱着刚出生的儿子,马不停蹄地去找寨子里的大夫。

等找到大夫时,孩子已经死了。大夫看了看,说是胎里带的毒。

冯在坤悲痛欲绝,抱着头,左思右想,突然想到,老婆素姑不是穆老太爷家的帮佣吗?穆老太太生病了,每天都要吸“福寿膏”,肯定要素姑伺候她的!

“该死的,竟然用鸦片毒死了我的独苗!”

冯在坤抱着已经没气儿的孩子,恨得牙痒痒。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不择手段也要干掉穆家,成为十村八寨最富有的人!

穆家两年的“蓖棉花”生意做下来后,家境愈来愈富裕。

老四家新房建成的这一天,穆老太爷一家为答谢帮忙修房建屋的人,摆了敬屋酒,感谢辛勤劳作了一年多的匠人们。酒席就摆在四爷刚刚建起的新房里,为的是给新屋聚聚人气。九碗十大盆的菜码在桌上,肉尽管吃,陈年苞谷老酒让大家敞开了肚皮喝,寨民们一个个吃得满嘴油花,红光满面,满院子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中。

酒至半酣,忽然从西边飘来一团黑云,把个寨子罩得严严实实,院子里一下暗了下来。天空中几道闪电撕破云层,一个炸雷“啪啦”一声惊响,堆在院墙角落的一堆干谷稻草竟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大家正惊慌失措、不知就里的时候,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燃烧着的谷草竟无声地被浇灭。

穆老太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笑眯眯的脸上眉头紧锁起来,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冯在坤冒着雨赶回家,浑身都湿透了。女儿小翠赶忙给爹找来几件干净衣衫,冯在坤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窗外的雨愈下愈大,雨点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突然,冯在坤听见屋外的大黑狗和寨子里的狗齐声叫了起来,吠得很厉害。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破锣的声音传来,接着听见有人喊:“快来人啊,来人啊,土匪进寨了,强盗抢东西来啦,大家快来啊……”冯在坤仔细一听,是五福爷扯着喉咙大声地喊叫,寨子里又传来“砰砰”的几声枪响。寨子里的猪羊鸡狗猫又一次齐声狂叫了起来,整个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大人叫,小孩哭。

冯在坤赶忙穿好衣服,把墙上的火铳取在手里就往外跑。

“他爹,你小心点儿,黑灯瞎火的……”背后传来婆娘素姑的叮嘱声。

寨子里的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拥向穆老太爷的房屋。穆家的院子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长工们已经在五福爷的组织下,点燃了通红的火把,大家手里拿着斧头和镰刀,拎着锄头,但谁也不敢动。

“大家安静一下,屋里进了很多土匪,把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有大爷、二爷、三爷全部挟持在里屋,大家千万要小心,土匪手里有枪。”五福爷的话音未落,只听“砰砰”几声枪响,院子里顿时又乱成一团,寨民们纷纷扔掉手里的火把,四下找寻躲藏的地方。

“里面的大爷,你们赶快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五福爷又扯着喉咙喊叫起来。

相持了很久,里面没有反应。

“希有,你去把门推开。”五福爷透着威严命令道,躲在冯在坤背后的长工穆希有哪敢吱声。

“砰砰砰”,又是一阵枪响,几条黑影“嗖嗖”地蹿了出来,对着院子里四下乱射,寨民们慌乱地朝大门狂奔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下来,一个蒙面人道:“外面的人听着,你们派两个人进来跟我们谈判,要不我们就杀了他们一家。”

五福爷朝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双手一揖,小心道:“大爷,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能伤了几位爷!”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答道:“我们是为财,不是命,只想借点儿银子,没想到几个爷把财看得比命都重要,死活不肯说出藏钱的地方,再不说出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完,狠狠地踢了一下脚边一个被绑着的人,只听一声沉闷的“哇哇”声,地上的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声,借着微弱的灯光,众人仔细一看,土匪踢中的,是穆家老太太。

五福爷见状,忙道:“大爷,您别乱来,老太太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样会出人命的。”

“想要命就把东西交出来!”

几个蒙面人吵吵嚷嚷起来,冯在坤看着站在黑夜里的一个熟悉的身影,装着抹汗的样子,指了指墙上挂着穆家先辈的一堵墙。那道黑影心领神会,装作四处察看,东敲敲,西看看,最后走到那堵墙前,扯去穆家列祖列宗的画像,用手指轻轻一敲,“咚咚”地响起空洞的声音。一个蒙面人拿出别在腰上的斧头,“嘭嘭”几锤,墙面“轰”的一声被敲破了,一个蒙面人拿过煤油灯,朝里一看,里面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圆和花花绿绿的银票。几个蒙面人一拥而上,几下就把银圆和银票装进麻布口袋。地上绑着的几个人一起发出“呜呜嗷嗷”的怪叫声。

五福爷看看地上捆绑着的几个人,擦擦身上的冷汗,道:“大爷,东西你们也拿走了,看看是不是可以把几位爷给放了……”

蒙面人道:“还没好呢,把藏的鸦片也交出来。”

五福爷用哀求的声音道:“大爷,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能问问老太爷吗?”说完,走到老太爷身边,蹲下身子,把穆老太爷口里的布条取出,穆老太爷长长地舒了口气。五福爷低头向穆老太爷窃窃私语了一番,穆老太爷无奈地吩咐道:“你带他们去取货吧!叫他们把明年的种子给我留下来就可以了。”

几个蒙面人跟着五福爷打着火把走出了院子。房间里又陷入一片宁静,只听见地上几个被捆绑的人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蒙面人押着五福爷走了进来,一个蒙面人进来就嚷道:“妈拉个巴子,原来好东西都藏在四爷新房的地窖里,难怪我们找不到。”还要说什么,只听另一个蒙面人一声断喝:“给我闭嘴!”

蒙面人说完,看看屋子里的人,吩咐五福爷道:“你叫寨子里的人都给我让开了,不然,出了人命,我们可不负责。”说完,手一挥,一行人扛着抢来的东西,打着火把就朝院门走去。

等土匪走了,一群人赶忙拥进里屋,七手八脚解开地上捆着的几个人。穆老太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五福爷慌了,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几下剪开绑在几人身上的绳索,一摸鼻息,才知道穆老太太一点儿气息也没有了。

三个儿子过来把穆老太太抬到床上,穆老太太身体已经发凉,硬邦邦的,顾不了许多,几个儿子放声大哭起来:“爹,爹,娘没了,娘,娘……”

冯在坤趁着一片混乱,悄悄溜了出去,和等在山后的黑胡子一伙会合了。

里应外合,冯在坤联合跑风洞的土匪,敲了穆家一大笔钱财,总算稍稍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

冯在坤通过在桃花坪种植鸦片,和富安一道贩卖鸦片,家境越来越殷实富足。冯在坤有意和穆老太爷家攀比,因此也在村里给堂弟冯在兴和自己家修建了两幢和穆家规格相近的楼房,气势恢宏。

寨子里的人都在琢磨冯在坤怎么发的财,众说纷纭。

这天,冯在坤中午喝了点儿老白酒,袖着手,端坐在修葺一新的客厅里,沉浸在财富带来的巨大喜悦中,抽了两袋上好的山烟后,冯在坤迷迷糊糊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睡梦中,一阵口渴袭来,冯在坤感觉自己到处在找水喝,却怎么也找不到。找啊找,好像自己跑进了一个洞里,洞里有个石碗,石碗里有一汪清泉,顾不了许多,冯在坤蹲在地上就想去喝水,可自己一低头,快挨着泉水的时候,泉水“咕咚”一声掉进坑里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冯在坤无奈,只好起身,刚一起身,石碗里又显出一汪清泉,他就蹲下身子,又去喝,刚一蹲下,石碗里的水又没有了踪影。如此反复几次,一口水也没有喝到,冯在坤心里急得要死,气得哇哇大叫。

“他爹,你醒醒,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一阵呼喊唤醒了冯在坤。

冯在坤醒来一看,见素姑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醒了醒神,呆坐了一会儿,冯在坤心里怅然若失。梦中的情景,难道是江口桃花坪的神灵显灵了?是神灵在提醒自己,发了财要知恩图报,要不自己的财源总有一天会像石碗里的水一样枯竭吗?

过了几天,冯在坤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当,怀揣着大把的银票,沿着青河江上船,直奔江口的桃花坪而去。

还未到达桃花坪,冯在坤便远远地看见山凹里升起袅袅的炊烟,山间的平地上突增了十几幢杉木房屋,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鸡鸣狗吠,一派世外桃源的祥和景象。

大林和二林早已成家,过着富足的生活。见到冯在坤前来,一家人很是高兴,赶忙招呼冯在坤进屋落座,又吩咐家人杀猪宰鸡款待冯在坤。

为了不让穆家寨的人发现桃花坪,冯在坤发财之后,一直没敢再来桃花坪,只是书信联系。兰花三年前给他生了儿子,他也不敢把儿子接回家。不过这次一来,冯在坤想通了。管人家怎么怀疑呢,反正他也有钱,无须再缩着身子做人了。

大林见了冯在坤,赶忙招呼大家吃饭,兰花和冯在坤的小儿子也出来了。冯在坤看着极少见面的独苗,满心欢喜。

酒菜很丰盛,不光有山里的土产和野味,就连山外江口吃不到的江鱼河虾也有,喝的不再是苞谷烧,而是上等的江津老白干。看来大林和二林靠这几年种植的鸦片也发了不少财,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几人边喝边聊,冯在坤问道:“大林哥,怎么桃花坪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木屋呢?”

二林抢先回答道:“在坤哥,你不知道,自从你帮我们弄来那种子开始种植后,每年我们都要去山外雇请很多人来帮忙收割,几年下来,有些人赚了钱,看到这地方山清水秀,与世隔绝,土壤和气候都宜人,随便开垦几块地,撒上几粒种子就能长出庄稼,便把家室都接到这里,在桃花坪安家落户了,现在这里快有二十来户,上百口的人丁呢!”

兰花坐在边上,不停地给坐在身边的小孩子夹菜,小孩子仍旧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菜。

冯在坤敬了大林一碗酒,道:“不瞒两位哥哥,我这次来,是为了完成几个未了心愿。一是时间久了,想来看看两位恩人;二是感谢你们对兰花的关照和帮助;三是,当年我在桃花坪遇险时,幸得一个石洞的一碗泉水帮我渡过难关,我在石洞里发过誓,若能躲过那一劫,定会修建寺庙,给菩萨重塑金身,感念菩萨的救命之恩。”冯在坤说完,起身朝大林和二林深深一揖。

大林、二林赶忙站起来,扶冯在坤坐下,道:“在坤老弟,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必挂在心上,我和二林还得感谢你,没有你,我们能过上这样的好生活吗?修建寺庙的事情,我和二林一定鼎力支持,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尽管吩咐一声就得了,自家兄弟,不要客气。”

冯在坤忙道:“就是伐木和请能工巧匠的事情需要麻烦两位,至于银两和其他事情,你们尽管放心,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有些积蓄。”

吃完饭,大林悄悄地把冯在坤拉到一旁,指手画脚地给他讲着什么,因为距离太远,兰花没有听见什么,只见大林用手指了指自己,隐隐约约听见“常吸烟土”几个字。兰花听后不觉浑身一颤,筷子差点儿掉在地上。

山里夜晚来得早,夜风很大,吹得山林哗哗作响。

兰花早早地铺好床,儿子吵着非要和娘睡在一起,兰花只好坐在床上哄着儿子,儿子吵了一会儿,渐渐地安静下来,慢慢进入了梦乡,脸上还挂着几道未擦净的泪痕。冯在坤盯着熟睡的儿子,只见小家伙长得和兰花一模一样,长眉,大眼,细嘴,只是长得有些单薄消瘦。

哄睡了孩子,兰花安静地躺在冯在坤的怀里,温顺得像一只小猫。冯在坤抚摸着兰花依然清纯秀丽的脸庞,道:“兰花,让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等把寺庙建好,我带你回寨子和我们一起住吧!”

兰花沉默半晌,幽幽地道:“在坤哥,这次就算你不提,我也要跟你回去了。在这个鬼地方住了这么久,我已经住烦了!我和儿子也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天日……”

兰花的话还没有说完,冯在坤便打断了她,问:“兰花,你是不是沾染了那东西,那东西毒得很,你怎么就……”

“你不好意思说,你把我扔在这穷乡僻壤,连个逛街买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十天半月不见一个生人。你一去就是好几年,我盼什么?还不是为你儿子,长夜漫漫,我一个人怎么过?每天守活寡,每天睡在这空荡荡的活棺材里……”

兰花一边抽泣,一边用粉拳捶着冯在坤。

冯在坤叹了口气,半晌没作声。

经过几番察看之后,庙宇地址就定在大林和二林原来居住的茅草屋旁,找人看了个黄道吉日,建庙就开工了。山中粗大的木材到处都是,就地取材,寺庙建起来很方便。

经过集中赶工,不到两个月,一座巍峨耸立的寺庙便在一片桃林中竣工了。

冯在坤抬头仰望这寺庙,庄严肃穆,气势非凡,“碗水寺”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冯在坤把心愿了后,便带着兰花和小儿子启程回穆家寨。

穆老太爷家遭了上次的变故,好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远在湖北的四儿子穆万宝知道家中的变故后,来信告诉三个哥哥,最近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很多的烟土,成色质量都比穆家寨产出的要好,价格也比他们的低,他怀疑穆家寨有内鬼,偷了种子在附近栽种,请三位哥哥一定要揪出这人来,主要是看周围十村八寨,有谁无端暴富的,肯定就是偷鸦片的人。穆万宝让兄弟们有消息后立刻回信,他好想办法操控那边烟土的价格。

三兄弟看完信,脑海里都齐刷刷地想起一个人来:冯在坤。

穆老太爷年岁已经很大,身体越发瘦削,头发胡须灰白一片。老伴被害后,穆老太爷整天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穆老太爷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后,指指墙角的畅通烟杆,老大穆万金赶忙塞满一锅,点燃后恭恭敬敬地递给穆老太爷,老三穆万财等老爷过足了烟瘾,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盖碗茶,穆老太爷一边用茶盖拨弄着漂浮在碗里的茶叶,一边小口地啜着,看看三个儿子,道:“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我们穆家要想长久富裕下去,要靠什么?”说完又眯起细眼,盯着三个儿子。

三兄弟不明就里,都一起摇头。

穆老太爷用手指指自己花白瘦削的脑袋,道:“得靠这个,靠脑子!你们三兄弟,勤奋有余,可论聪明劲儿,可差你们两个弟弟远了,别看你们五弟嘻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子,其实他是家里顶顶聪明的一个人,他跟我来信说,他在重庆碰见了一个人,你们知道是谁吗?”穆老太爷又故意卖起了关子。

三兄弟依旧一脸茫然。

“是李家院子的矮子李!听说,他跟着红军北上抗日去了,现在部队里,已经是个官了,还动员老五回家发动穆家寨的人参加革命。这个党那个党的我不感兴趣。我担心的是寨子里的内鬼。你们都得留心,多派人手四下打听情况。老三,你现在已经是县上的保安司令了,得抓紧操练队伍,一有机会就拉回来……”

穆万财看着穆老太爷,语气幽幽地说:“爹,给您讲个事,听后您莫要生气。五弟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在重庆外交部从事地下活动。五弟来信讲,矮子李说,我们寨子里有内鬼,就是冯在坤、冯在兴两兄弟,他们和跑风洞上的那帮土匪是一丘之貉。不久前,我去找铁匠,准备打造一批收割工具,不料铁匠却问,‘冯在坤不是已经拿了一批货吗?’我暗地里一查,才知道,冯在坤在桃花坪偷偷种植鸦片,他和四弟的副官富安沆瀣一气,内外勾结,里应外合倒卖烟土!”

穆老太爷喝了一口茶,愤愤道:“真是一碗米养一个恩人,一斗米养一个仇人啊!他得寸进尺,处处都想置我们穆家于死地!他的胃口太大了,不仅要钱物,还要穆家人的性命!罢了,罢了!你们几兄弟商量一下,看着怎么办吧?找个机会把盘踞在附近的土匪给消灭掉!穆家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冯在坤带着兰花和儿子刚一进寨,老婆素姑便说:“他爹,五福爷刚来过,穆老太爷说,有要事要找你,让你赶紧去一趟穆家!”

冯在坤简单跟婆娘交代了兰花的事,便起身去了穆家。

素姑见着兰花,固然是几千几万个不高兴,但是自从生下死胎之后,素姑身子一直不好,没给冯家留后,自己也很内疚。兰花是带着儿子来的,素姑再怎么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边,冯在坤走进穆老太爷的院子,气氛很是紧张,几个保安扛着枪在四处巡逻。族长和寨子里几个家境殷实的大户已先一步到达,穆老太爷干枯的身躯蜷缩在太师椅里,三个儿子和族长分坐两旁。见冯在坤进来,穆老太爷指指剩下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穆老太爷清清嗓子,道:“各位乡邻,大家也知道,从民国初年开始,我们穆家寨附近就出现了一股土匪,在周围村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北上抗日的红军战士去围剿过,但因为有人通风报信,无功而返。这次县里给了枪,派了人前来帮助我们剿匪,为了寨民的生命财产,我们应该予以配合。具体怎么办,请县里的穆万财保安司令给我们训话。”说完,用眼睛示意三儿子穆万财。

穆万财站起来,右手搭在腰上的驳壳枪上,扫一眼在座的人,道:“各位,为保一方平安,净一方水土,本司令这次特奉上司的命令,带兵前来剿匪。当然,剿匪不是官兵一家的事情,还需要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

穆万财顿了顿,踱着方步又道:“经汇报上司,这次剿匪所需开支,一律由在座各位分担。同时,为了保密,从现在开始,在座的各位谁也不能离开院子半步,与院子里的士兵们同吃同住。在坤地形比较熟悉,上次也带过路,这次还是你带路,具体出行时间等候通知。等剿匪完毕后,大家方可自由活动!”

坐着的人顿时慌了,“嗡嗡”的吵闹声响了起来。

冯在坤欠了欠身子,起身出屋,向茅厕走去。后边一个扛枪的士兵立马跟在他后面,站在茅厕门口放哨。冯在坤憋了很久,什么也没有拉出来。

隔天清晨,鸡叫三遍时,一群荷枪实弹的保安打着火把,从穆家寨悄无声息地向万丈崖走去。

万丈崖上的跑风洞若隐若现,张着一张黑色的大口吞噬着半山腰的团团浓雾。

在一个土匪必经的山坳之间埋伏好大队人马之后,穆万财把副官叫来,耳语一番,副官带着几个黄皮军急冲冲地朝半山腰的跑风洞而去。冯在坤一直在想去给黑胡子报信,无奈身后两个黄皮军寸步不离左右,一直找不到机会。

过了不久,山岭上陆续出现二十来个土匪,一行人看上去很是疲惫。

来人愈走愈近,已经进入火力范围,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拉开了。

“砰砰砰”几声枪响,打破了小山坳的宁静。一时间,山坳里枪声大作,躲在灌木丛里的群鸟和野鸡,“嘎吱嘎吱”扑棱着飞向天空。枪声一响,山坳里的土匪乱成一团,一个个丢下抢来的财物,慌不择路地往灌木丛里奔去,一阵扫射过后,山坳里已经躺下了好几个人。

黑胡子指挥着众人一边还击,一边带着几人沿着来时的山路撤退,但大网早已撒开,枪声响起的时候,他们的后路已经被切断了。混战了半个时辰,枪声渐渐稀落,羊肠小道和灌木丛里死尸遍野。

沉静了一会儿,穆万财吩咐副官喊话:“下面的强盗听着,我们已经把你们包围了,你们赶快放下手里的枪,站到空地上投降……”副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坳里飘来荡去,除了山风的“呜呜”声,没有人回应。连喊了几次,还是没有回应,副官一挥手,几个黄皮军慢慢地从灌木林中举着枪走了出来。

一清点,共打死十七个土匪,保安队死一个,伤五个,应该是大获全胜。但在尸体里没有发现先前见到的那个黑胡子。

穆万财一听,眉头紧皱起来,但见地上还有一个尚有气息的人,穆万财走近一看,只见一个满嘴龅牙的人嘴里还在“咕咕”地吐着血。

“我问你,你们这次一共出去多少人,还有几个跑掉了?”

龅牙艰难地睁开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突然眼睛一亮,好像看见了熟悉的人,艰难地抬起手,断断续续地道:“冯,冯……救救我……”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边上的穆万财出手制止,大喊:“留下活口!”但已经来不及了,龅牙头一歪,一缕鲜红的血从嘴角流下来,死了过去。

冯在坤手里举着枪,装作愤愤不平地说:“救什么救,我最恨土匪强盗,一枪把你打死算便宜你了!”

穆万财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声不吭地给副官丢了个眼色。

打扫好战场,挖了个坑,把几个土匪草草掩埋了事,一行人又沿着陡峭的山路往回赶。

临近中午,雾气还没有散去,地上湿漉漉的,四周一片寂静,林中静得令人窒息,一声猫头鹰的啼叫穿破丛林,让人不寒而栗。

走到一险要处,副官在上面牵引着绳子,一行人一个个紧紧拉住棕绳,小心翼翼地攀爬而下。轮到冯在坤时,意外却发生了,绳子突然断裂,冯在坤一下子失去重心,身子笔直地往崖底坠落下去,犹如一片干枯的树叶,在半山腰飘荡了几下,笔直地坠向深不见底的谷底。

“怎么回事?”穆万财转头喝问。

“报告司令,带路的冯在坤不慎掉入悬崖了……”副官大着嗓门回答道。

穆万财和五福爷探身往悬崖底下看了看,悬崖深不见底,怕是一头腱子牛跌下去,也会没个全尸。

素姑和兰花带着孩子,去向穆家讨说法,无奈穆老太爷一家一口咬定,冯在坤是在剿匪时不慎跌入悬崖的,不关任何人的事情,可以请族人和黄皮军做证。孤儿寡母,又没有人出面撑腰,不知所措。

冯家几年的烟土生意做下来,多少有些家底了,穆家寨除了穆老太爷家,就数冯在坤和冯在兴两家家境富裕。冯在兴虽有钱,可惜遇事没有主见,拿不出主意。这可苦了孤儿寡母的素姑和兰花,两人只好一边抹泪,一边办理丧事。

厚厚的楠木棺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件冯在坤在世时所穿衣物和鞋袜。

停灵在家里,这天晚上,素姑和几个小孩实在太过劳累,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兰花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目光呆滞地抽着烟土。

“嘭嘭,嘭嘭……”万籁俱寂的院子里传来几声时重时轻的敲门声,兰花赶忙藏起烟枪,壮着胆子穿好衣服,拉着素姑,神情紧张地问:“谁?深更半夜的做什么?”门口的大黑狗“汪汪”地叫了两声,随即又停了下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好似受了惊吓。

“嫂子,是我,黑胡子!”

素姑仔细辨听了一下,好像真是黑胡子的声音。两人赶忙点亮一盏灯,战战兢兢地拉开房门,门口“轰”地涌进一团黑影,一股冷风蹿了进来。黑影直奔卧室,从背上轻轻放下一个东西,转身过来把门一把关牢。

小翠胆大,举着灯光凑近床板一看,失声叫了出来:“爹,是爹……”素姑和兰花一听,赶忙点燃房里的其他几盏煤油灯,房间一时亮了许多。几人围拢一看,只见一个浑身缠满布条的人蜷缩在床上,露出两只失神的黑眼睛盯着大家。素姑忙道:“快,快去关好门,烧些热水,小翠,赶快去叫你在兴叔叔!”一屋人顿时慌忙起来,只有黑胡子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鸡叫三遍时,冯在坤家的灯还一直亮着。

素姑带着女儿小翠去了一趟镇上的药铺,买回很多纱布和消炎的药品。

一连数日,冯在坤家的院门紧闭,大黑狗忠诚地在大门口来回踱步,见有生人立刻狂吠。冯在坤吩咐家人道:“我活着的消息,你们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样过了将近半个月,冯在坤已经能慢慢坐起来进食了。可惜一条腿摔得已经变形,瘸了。

这天,吃过晚饭,冯在坤坐在床上低头想着心事,黑胡子和冯在兴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过了良久,冯在坤抬起头道:“黑胡子大哥,大恩不言谢。穆家带人去剿灭你们,我一直想给你们通风报信,苦于一直没有机会。看来,他们也怀疑是我在给你们报信,对我怀恨在心,返回寨子的时候,大家都顺顺利利地下来了,轮到我时,绳子却忽然断了,要不是半山腰一棵大树把我拦腰挡了一下,我可能早就命归黄泉了!”冯在坤说完,脸上掉下几滴清泪。

黑胡子黑着脸道:“大家都是兄弟,你就安心养病吧!此仇不报,我就不是黑胡子!”

“仇一定要报的,在兴,你和黑胡子大哥多带些银两,前往湖北一趟。我们出重金,买通几个和穆万宝不和的高官,把穆万宝搞倒。穆万宝走私军火,私自种植和贩卖鸦片,行贿上司,就凭这几条,够他坐牢的了。只要穆万宝丢了官,穆家就没有大树可靠,你们再买通一帮寨民上县里告穆家种植、贩卖鸦片,强取豪夺,欺压村民……只要穆家一倒,其他地方暂时没有烟土可售,我们就可趁机把烟土价格抬高,这样一来,一举两得!”

冯在兴和黑胡子听得连连点头。

“对了,在兴,你去说服乡党的时候,一定要自己一个人去,一家家去说,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也不要留什么字据。”冯在坤叮嘱道。

趁着天黑,冯在兴和黑胡子一起打点,一步一步地按着计划,准备搞垮穆家。

过了一个月,冯在兴回来了。他告诉冯在坤,富安已经被抓住枪毙了,还好的是黑胡子有主见,使了很多银两,上下打点,才把穆万宝拉了下来。穆万宝已经被罢免了官职。

几天后,冯在坤瘸着腿,带着一帮高价雇请的寨民,出现在政府大门口,寨民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高举着喊冤的标牌,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冯在坤早已买通县衙里的几个关键人物,新任县长和保安司令穆万财一直不和,本就想找机会把他拿下,无奈穆万财树大根深,又有高官穆万宝撑腰,根本不把新任县长当回事。刚好最近得到消息,穆万宝因为贩卖鸦片、行贿上司等罪名被逮捕了。县长见穆家寨告状的人如此之多,自己口袋里又得了银两,马上升堂办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过了几天,县长派出大队人马冲进了穆老太爷房间,穆老太爷和三个儿子都被县里来的人控制在房中。家被抄没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没收了,成袋成袋的烟土和种子被扛上了马车,说是运到县城进行销毁。

最后这批烟土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穆家倒了,冯在坤便成了穆家寨里最有钱的人。

冯家院子里,冯在坤和冯在兴坐在椅子上,学着以前穆老太爷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啜着茶。兰花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吞云吐雾。

冯在坤不时用手捶着瘸了的腿,素姑看见了,赶忙端把矮凳过来,坐在冯在坤脚下帮他捏那条瘸了的腿。冯在坤叹口气,道:“在兴,我这身上啊,一到阴雨天,就浑身疼痛难忍,真是难受啊……”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阵吵闹声,听声音是穆家寨里的乡邻,人数好像不少。冯在坤让冯在兴去门口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冯在兴回来了,满脸为难地给冯在坤讲了个大概:一帮穷人前来讨要上次状告穆家时,许给他们的重金,闹得最凶的是杀猪匠幺老八七十岁的老母亲和他的婆娘,她们一口咬定是冯在坤把幺老八给害死了。

门口嘈杂的声音一直不断,寨民们好像没有离去的意思。冯在坤披好衣服,让素姑扶了起来,拄着拐杖走出院门,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群乡党,清清嗓子,眨巴着三角眼,不紧不慢地道:“乡亲们,不知大家上门来找我冯在坤有什么事?大家是不是看到我冯家发了家,来打点儿秋风?但我一个人,也养不活你们这么多人啊!”

“冯在坤,你他妈的是不是人,你许下重金让我们去告倒穆老太爷一家,现在又出尔反尔,反说我们敲诈你,我们看你他妈的比穆家还毒,还阴险,你们家怎么发家的,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货,难怪腿残了,活该,我们看你应该摔死才对……”

“大家说我给你们许下重金让你们去告穆家?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去劝说你们的?当时有谁在场能给你们做证,再不济也应该有个字据什么的吧?你们没有人证,更没有物证,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去官府告你们,告你们敲诈勒索,如今的县长大人我们还是有些交情的……”这话一出,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冯在坤面不改色地说:“我劝各位还是尽早散了吧,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听了这番话,热闹的人群中开始有人离开。一个,两个……最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也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冯家大院。

天气又有些阴了,湿气很重。吃过晚饭,冯在坤坐在兰花的卧室里,想着白天的一幕,要不是凭着自己的智慧和三寸不烂之舌,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银子和精力才能摆平。但这事终究不是好事。冯在坤心里着急,连带着腿也开始痛起来,于是不停地呻吟。

“在坤哥,你怎么了?”兰花过来抓住冯在坤的手。

“疼啊,钻心地疼!”看着窗外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气,冯在坤身上的旧伤又开始发作起来,疼得满身大汗。

兰花把冯在坤扶到榻上,又点上一个烟泡吸了起来,距离太近,冯在坤怎么也驱散不去眼前的烟雾,只好歪头休息,烟雾愈来愈浓,淡淡的香味一阵阵钻进冯在坤的鼻腔,不一会儿,冯在坤也有点儿飘飘然,一股暖流涌上身来,身上的剧痛也消失了,不再那么疼了!

吸好了鸦片,过足了烟瘾,兰花狐狸一样的眼睛看一眼冯在坤,道:“不疼了吧?”

冯在坤一摸,身上确实不疼了,他艰难地拄拐站起来,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疼了?”

“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那几根花花肠子拐几个弯,我还不知道?这大烟可是个好东西,包治百病!”

冯在坤这才知道,这鸦片还有止疼的效果。

从此之后,冯在坤就天天跟着兰花一起吸鸦片。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瘸腿冯在坤再也离不开兰花了,离不开兰花房间的烟枪,家里的事情也不打理,全靠素姑一人苦苦支撑。

一天,素姑进兰花的卧室喊冯在坤吃饭,却没有冯在坤的身影,只见兰花正翻箱倒柜地在找什么。兰花过足了烟瘾,发了癔症,一边乱翻东西,一边疯疯癫癫地说:“老娘的命咋这么苦!以为自己掉进了金窟窿,谁知找了个残废,现在除了上半身还能动,下半身老早废了,我年纪轻轻总不能守活寡……总得给自己留条活路!我要回去!”兰花喃喃自语,说完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声音刻薄而尖细,听得素姑浑身直冒冷汗。

素姑把这些话告诉冯在坤,不料反倒被冯在坤骂了一顿,说她争风吃醋。这话气得素姑一整天没吃饭,从此她便再也不劝丈夫了,由着冯在坤和兰花吞云吐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兰花一边和冯在坤每天逍遥,一边把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和银票都藏进了自己的包裹里。烟花柳巷里的人,哪里能安心过这种日子。她悄悄捎信给从前妓院的老鸨,准备找机会逃回去,再寻个健康的人嫁了。

这天,冯在坤吸好鸦片,养足了精神,兰花递上一杯茶给冯在坤,道:“在坤哥,你看你这身上的病,去镇上和县里都看了好几回,还是没有好转,要不医院做个检查,看能不能做个手术?”

冯在坤“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抬起头,道:“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出去也不太安全啊!”

冯在兴接口道:“哥,顺风顺水的,有什么不安全的,去重庆找好点儿的医生给你看看,能治好最好了,现在你又不是没钱。再说,嫂子和侄儿侄女都还没有去大城市玩过,这样也可以带他们娘儿几个出去见见世面嘛!”

冯在坤低头沉思,理不出头绪。

兰花捏着冯在坤的残腿,轻声劝慰道:“穆家已倒,方圆几百里,就只有冯家能种烟土,发财的事不用操心了。可是如今有个难题,收买烟土的富安死了,不要说来年的销路,就是现在,咱们手里的货都卖不出去,烂在家里太可惜了。要不,我们趁这次去重庆,自己找个好点儿的买家,也少给了那么多回扣,花花绿绿的银票不全进了我们的口袋?”

兰花一边说,一边用手配合着自己的嘴,语气重的时候,手也重重地捏……冯在坤享受了一会儿,道:“好,可以去重庆看看,顺便看能不能治疗腿伤。你们把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安排好。”

几天后,冯在坤带着素姑和小翠,还有兰花母子,乘坐装满山货的两艘小火轮从青河江码头出发,进芙蓉江,出涪江,一路顺水进入了嘉陵江。

傍晚时分,冯在坤一家的小火轮艰难地抵达重庆的朝天门码头。

在朝天门码头一家名叫“通达客栈”的旅店里,冯在坤一家办理好手续,早早地上床休息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他的两位故人,也在重庆重逢了。

重庆南岸,天气阴沉,浓浓的雾霭之中飘着细小的雨丝。雨雾中,影影绰绰的几幢房屋四周悄无声息,一幢二层小楼的办公室里,穆万发和矮子李、张首长正在会谈。

穆万发满脸严肃地道:“民族危亡,两党本应以国家利益、抗日大局为重。正是基于这个目的,我党才在很多问题上作了让步,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争取国民党内部具有民族大义的爱国人士支持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巩固……国民党对共产党提防太过,一开始就实行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的错误决策,才导致了目前抗战的被动局面。”

三人交流了好久,离开时,矮子李用皲裂的双手抓住穆万发,道:“万发同志,早些年我觉悟不高,对你们家做下的事情,希望你能理解!”

穆万发淡淡一笑道:“矮子李,哦,不,老李同志,都过去了,还放在心上干什么!”

矮子李接着说:“以前的赵连长,如今的赵首长托我给你们穆家传个话,赵连长感谢穆老太爷对红军北上抗日所做的贡献。我马上就要被上级派回穆家寨,发动群众参加抗日救国民族统一战线,我希望穆万发同志能给你爹和几个哥哥写封家书,请他们尽最大可能支持和帮助我回寨开展工作!”

穆万发满口答应。

为进出重庆方便,穆万发派人将矮子李和他的领导一行送到朝天门码头“通达客栈”,方便各自启程。

冯在坤一家来得不凑巧,刚好碰上日军轰炸重庆。当他们休息好,医院的时候,医院里已经人满为患,到处都是空袭中受伤的士兵和平民,缺胳膊断腿的人到处可见,走廊里也堆满了人。医生抢救危在旦夕的伤员都来不及,像冯在坤这样的病人,医院根本不受理。素医院内部的人,总算看了医生。但医生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给冯在坤开了点儿药,便打发了他们。

街道上到处都是为躲避轰炸而疲于奔命的人,哪里还有做烟土生意的人。冯在坤像无头苍蝇在大街小巷转了几圈,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地返回客栈。

冯在坤苦笑几声,对家人说:“大家今天抓紧时间去附近走走,明天我们就回去吧!”

素姑和兰花答应着,便带着孩子去附近溜达,见洋世面去了。

冯在坤瘸着腿,返回“通达客栈”休息,重庆的路面,坑坑洼洼,快进店门时,冯在坤一不小心,拐杖一滑,差点儿跌倒。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扶住冯在坤,道:“老乡,站稳了!”

冯在坤感激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人都“啊”的一声,异口同声道:“是你!”冯在坤失去重心,差点儿又倒在地上。

矮子李一把搂住冯在坤,道:“矮子李,你一走就这么多年,音信全无,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冯在坤还要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矮子李笑着道:“在坤哥,好久不见!我没事,我去参军了,打日本人。哦,对了,这是我们张首长,你还记得不?”矮子李指着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说。

张首长过来紧紧握住冯在坤的手,道:“在坤老乡,当年北上抗日的时候路过你们穆家寨,你医治受伤战士,积极为红军战士们筹备物资,为红军提供有力的后勤保障,我一直没机会好好跟你道谢,在这里我代表红军向你表示感谢!”说完,“啪”的一个军礼,把冯在坤吓了一跳。冯在坤仔细一看,这张首长,就是当年在穆家寨的张指导员。

几人分头坐下,越聊越投机。张首长劝冯在坤道:“在坤老乡,穆家寨有一定的革命群众基础,希望你回寨子后发动群众,为抗日救国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冯在坤低头吸着旱烟,半晌道:“张首长,我是个生意人,不懂革命,只知道赚钱养家糊口。”

“这你就不对了,在坤老乡,你也看见了小日本是多么凶残,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俗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义务和责任为民族抗战做出自己的贡献,没有国,哪来的家呢?我们的方针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张首长越说越激动,干脆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讲解共产党的抗日救国方针。冯在坤听着,只是不肯表态。捐钱,他舍不得;参军,他如今的身子骨不行,他也不愿意。

张首长见说不动他,只得和矮子李回去了。

吃晚饭时,素姑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一脸狼狈的她一进门就哭道:“他爹,兰花不见了!”

冯在坤吃了一惊,问:“怎么不见了?好端端的出门,怎么会不见呢?”

素姑哭道:“我们正逛着街呢,她说要上茅房,我等了半天没见人,找也没找着!”

冯在坤回到房间,看见兰花的衣服首饰都不见了,这才知道这娘们是早有预谋要逃跑的。

冯在坤气急了,想着自己待她不薄,没想到这女人这么没良心。但是人已经走了,这地方又是码头,兰花不知道会往哪里跑。冯在坤无奈,只得带着素姑和儿女继续赶路。

第二天一早,重庆难得的是一个好天气,冯在坤一家包了一条小火轮,踏上了回程之路。

冯在坤坐在船上,给小翠讲着笑话,小翠不时掩嘴儿笑。小翠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不远处,儿子在甲板上玩得很高兴。小翠呆了一会儿,也跑到甲板上和弟弟玩去了。

突然,远处的空中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声音愈来愈近。船老大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问冯在坤:“老板,要不要把船靠岸先躲躲?”

冯在坤用手搭成凉棚向蔚蓝的天空看了看,毅然道:“不用,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然而,飞机的轰鸣声却越来越大,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素姑觉得心里不安,便去甲板上找孩子。

飞机的轰鸣声把驾驶舱窗上的玻璃震得“咚咚”作响。船老大把身体探到舱外看了看,看到无数日军的飞机呼啸而来,他赶紧缩回头大声喊叫道:“大家快回舱,是日本鬼子的飞机……”

话音未落,低空盘旋的日军飞机开始对小火轮和后面一艘轮船进行疯狂扫射,江面上被子弹击起一串串巨大的水柱,一阵扫射过后,敌机开始拉升。

船上的人群相互拥挤却无处可逃。小火轮上的素姑带着儿女赶紧逃离甲板。冯在坤亦焦急万分,一拐一瘸地往船尾挤去,好不容易挤到船尾,只见紧随其后的另外一条船上,船上的人边挤边喊,有的在放声大哭。冯在坤使劲喊着妻儿的名字,但在闹哄哄的嘈杂声中,他没听到任何回音。

敌机轰鸣着开始第二轮的攻击扫射。日机在小火轮上方呼啸飞过,几颗子弹击穿驾驶舱的玻璃,船老大应声倒地,鲜血从头部汩汩地冒了出来。冯在坤拄着拐,蹦跳着挤进船舱,蹲下身,却见船老大头部中了一枪,左胸上也有一个弹孔,弹孔里看上去还冒着烟,鲜血喷涌出来,溅得冯在坤一身的血。船老大死得十分狰狞,冯在坤吓得脸色发青,缩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扫射的敌机刚过,几架悬挂着炸弹的轰炸机俯冲了过来,几乎是贴着两艘轮船投下几枚炸弹。炸弹的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浪。两艘船相继中弹,江面上弥漫起滚滚浓烟。

冯在坤被一股强大的气浪掀起,掉进了江里。他在水里挣扎着,小火轮已经开始慢慢地下沉,慌乱中,冯在坤抓到了一块木板。

不远处的另一条船还没有沉,无数落水的人便蜂拥而上,不堪重负的小船猛烈地摇晃着,船老大声嘶力竭地喊:“船承受不了这么多人,不要再上了!”

可是,失去理智的人群没有一个人理他,慌乱的人群潜伏着巨大的能量,把更多的人推上了小船,小船开始倾斜了,人们惊呼起来,可是后面的人看不见,不管不顾的一股强大力量依然把前面的人继续推向船上……终于,轮船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彻底倾覆了。

冯在坤趴在晃荡着的木板上,看见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他的嗓子好像已经哑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发呆地看着,眼里满是绝望。

敌机轰炸中,冯在坤一家在江面上惨遭不幸,他们坐的船只沉入江底,除了冯在坤命大,其他人都葬身江底。

冯在坤遭受人生最大的打击,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他躺在床上,整整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水米未进,任谁劝也不听。冯在兴和幺妹苦劝,无奈冯在坤只如行尸走肉,根本听不进去。

幺妹和冯在兴的儿子也已经五六岁了,但因幺妹怀孕的时候去帮着收割鸦片,劳累加上毒烟,孩子先天不足,病怏怏的。

冯在坤看着侄子,又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还有葬身重庆江底的婆娘儿女,不禁泪水涟涟。

远在桃花坪的大林两兄弟知道了冯在坤家的噩耗,怕冯在坤想不开,来信让幺妹带冯在坤回碗水寺调养调养。

冯在坤瘸着腿,佝偻着背,拄着根木棍,神情麻木地跟在幺妹和冯在兴身后,一道去了桃花坪。

一阵悠扬的钟声传了过来,远处的碗水寺已清晰可见。

冯在坤一个激灵,回想起几年前在桃花坪遇险,伤好后带着幺妹离开桃花坪时的情景,靠着烟土发家,也是因为烟土毁掉了家啊!

冯在坤自言自语道:“成也烟,败也烟。”说完,两行清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掉了下来。

已近正午,山谷里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鸟的啼声,更增添了山中的神秘。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把路旁的松林吹得哗哗直响,林中影影绰绰,只见寺庙的飞檐闪动着幽幽的微光。见此情形,冯在坤不由自主地夹紧了拐杖,双腿攥紧木棍。

短短几年工夫,冯在坤从一个长工的儿子成为十村八寨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仿佛脱胎换骨了。倏忽间又家破人亡,念及此,冯在坤心中不免感慨万千,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寺庙外面的高岗上,黄叶纷飞,一会儿地上就金黄一片,转眼已是深秋时节。

冯在坤看着大山,突然跟大林说:“大林哥,我想去庙里看看!”

大林、二林两兄弟带着冯在坤,踱步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方丈走过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看来很迷茫,要求签吗?”

冯在坤点点头,跟着方丈进了庙,双手合十,口中默念“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三遍,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签面刻着:“忠言善语君须记,莫向他方求别艺;劝君安生旧生涯,除却有余都不是。”

冯在坤虔诚地把签递过去,不解地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方丈道:“凡事三思而行,不可轻举妄动,施主千万不能因不满现状而妄动邪念,凭一时冲动,结果往往会带来不可收拾的残局。”

冯在坤听完这些话,看着眼前的青灯、黄卷、木鱼,内心深处有了深深的忏悔。

夜晚,秋风扫着地上的落叶,树叶在山涧里飘来荡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冯在坤和大林、二林坐在堂屋里抽着烟,喝着茶。大林先道:“在坤兄弟,上次有几个人扛着枪路过这里,说和你很熟悉,领头的是个黑胡子。”

“你说的是黑胡子黄守英吧?他们没有为难你们吧?”

“没有,他们只是路过,说当土匪已经没法活下去,他们一家参加抗日游击队,开赴前线参加抗日去了,我们还给了他们一些盘缠。”大林吐口痰道。

二林听后,喝口浓茶道:“上面已经派人来铲除我们的烟土,不准我们再种了。我想着,呆在家闲着也没事做,不如去参加部队打日本人,要不等日本人打到家门口,我们恐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冯在坤一口浓烟吸进嘴里,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喝口茶,定定神道:“日本人是我今生最大的仇敌,他们弄的我家破人亡,可惜我腿部残疾,不能拿枪上前线去。你们好手好脚的,是应该扛起枪,保家卫国。我跟红军接触过多次,觉得他们纪律严明,是真心抗击日本人的。不能出力,我就出钱,我回去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再给红军部队的矮子李写封信,你们可以去重庆投奔他。我只希望你们能代我报此国仇家恨了!”冯在坤说完起身,朝着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林、二林连忙起身,扶着冯在坤。

“还有一个事情,我要拜托两位兄弟,鸦片这东西,我已经中毒太深,靠自己的毅力肯定难以戒掉的,只有麻烦哥哥和兄弟狠狠心,把我丢进寺庙里,想办法让我把这毒瘾戒掉!”

“难受啊,难受!我要死了,要死了,素姑、兰花,你们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啊,蚂蚁在咬我啊,咬到骨头里去了,你们把我解开吧,我就吸一口,吸一口……”冯在坤每天撕肝裂肺地狂叫不已,凄厉的哀号声阴森恐怖,犹如临死前的挣扎哭号,山里的猎狗听到其哭喊声都远远地躲了起来。

看着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冯在坤,幺妹几次欲冲进寺庙,都被大林的目光逼退。

哀号声叫了三天三夜,冯在坤终于慢慢停歇了下来,第四天,大林、二林和幺妹才跑进寺庙,解开捆绑在大殿上的冯在坤,冯在坤已经奄奄一息。

幺妹用布条蘸了点儿水,轻轻擦拭着冯在坤已经干裂的嘴唇,刚一碰嘴唇,一股青烟“哧”地升腾起来,冯在坤“啊”的一声又昏死过去。大林、二林两个汉子站在边上,都忍不住流了泪。

到了第七天,昏睡的冯在坤嚅动着嘴,口里含混不清地道:“饿,饿……”

“有救了,有救了!幺妹,你快去熬点儿稀饭,越细越好!”冯在兴兴奋地喊道。

能知道要吃的,看来冯在坤的毒瘾已经被逼出来了。

穆家寨。

穆老太爷的房间里,淡淡的炭火烟雾在屋内萦绕,四四方方的炭火盆里,袅袅的青烟扶摇升腾,还未燃尽的炭木“啪”的一声清脆的炸响,火星子四下溅落开来。

自从被抄了家,穆老太爷性子大变。经历了大灾大难,他反而看透了许多。他把老四家新修的大房子捐出来,给穆家寨作了新祠堂,还慢慢地把自家多余的地分给寨子里没钱的人。被冯在坤欺骗的贫苦人得到穆老太爷的善待,都对穆家感激不已。

此刻,卧室里充斥着一股死亡来临前的味道。穆老太爷的的脸色很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神黯淡无光,像一盏没有油的灯,菊豆般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挣扎,仿佛下一瞬间便会彻底熄灭。

穆老太爷喉头咝咝作响,正是油尽灯枯之际,几个儿孙的哭泣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艰难地转过头,注视着眼前的骨血至亲,虚弱地道:“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你们都做点儿正事,不要再种植毒害人的东西!”穆老太爷弥留之际,终于吐出几句憋了很久的话。

过了一会儿,穆老太爷好像累了,歪过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木塑的雕像。

几个儿子脸上留下斑斑泪痕,只好勉力操持穆老太爷的丧礼。

“嗵、嗵、嗵”,几声震天动地的炮响过后,下葬的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穆老太爷的墓穴早就已经选好了,安放穆老太爷棺椁的墓井从元宵节后开始挖掘修筑,数十个自发来给穆老太爷修墓的寨民,把穆老太爷的坟墓修得很漂亮,远看是一堆硕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岗石围墙,前面的神道全是青砖铺就的。

此刻,坟墓两旁的石人石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长约十几丈的坑道。穆老太爷的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前来帮忙的寨民就把棺材抬入墓井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葬仪就算结束。

炮声响后,原本万里无云晴朗的天空,忽忽悠悠飘来一朵黑云。一队雨燕打着呼哨,鸣叫着掠过头顶,强劲的北风将它们远远推来。

一个小道士“哐”的一声敲响铜锣,接着掌坛老道士嘶哑着嗓音喊道:“恭送老太爷入冥宫——”

喊声一停,早有一位年长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黄鸡血递给老五穆万发。按照穆家寨先人的习俗,为死者封墓前,要将雄鸡血遍洒于墓穴里,其意是驱邪,灵魂安息于此,不至于有杂神扰乱。洒鸡血的人,要是死者的至亲之人,穆万发是家里幼子,担此重任,责无旁贷。

穆万发接过盛满了鸡血的碗,走到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坟墓进口,当最后一滴鸡血洒落干净后,按照先人规矩,穆万发将大瓷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掌坛道士高声唱道:“拜送老太爷——”

这声音雄壮而又凄凉,百十来号披麻戴孝的寨民和穆家远近亲疏各房亲戚,一下子像是暴风吹过的苞谷秧一般,齐刷刷跪伏在地。

“一拜——”

头戴白色孝帕的都把脸紧贴地面,从后面远远看去就像一朵盛开了的白色菊花,摇曳在黑乎乎的墓口。

“二拜——”

“拜”字尾音还没拖完,凭空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然后响起一阵石破天惊的炸雷,接着豆粒般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猛砸下来。

“三拜——”

风声、雨声、哭号声,吹拂撕裂着的幡声,映衬着旷野中一大片跪伏在地的白色身躯,显得肃穆、冷峻。

三拜完毕,几个儿子仍是长跪不起,泪水和着雨水在他们面颊上流淌,楠木棺材入穴后已经安置妥当,抬棺材的寨民已经退了出来。数十把铁铲同时高高扬起,一并往坑道里填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众人扭头看去,只见瘸腿冯在坤拄着拐,穿着一身白色孝服,正走上神道。

老大、老二、老三看见冯在坤走到墓前,一个个默不作声围了上去,老三也把腰间的短枪拔出,气氛甚是紧张怪异……老五穆万发赶忙惊呼:“三位哥哥不可乱来。”

冯在坤扒开三兄弟,拐杖一扔,跪倒在穆老太爷的坟墓前失声痛哭起来:“老太爷啊,我对不起您啊……”

穆家寨的寨民们看着冯在坤,只见他满脸沧桑,头发花白,身体瘦弱不堪。想到冯在坤已经家破人亡了,余生都是孤家寡人,寨民们不禁唏嘘不已。

回家发动群众参加革命的穆万发和矮子李又走进了穆家寨,冯在坤主动找了他们,说是自己有点儿东西,希望交给红军打鬼子。

二人随着冯在坤进了冯家院子,默默注视着头发花白的冯在坤。

冯在坤拿起身旁的斧头,朝着自家院子的几根柱子“砰砰”几下砍下去,早已镂空的柱子一下爆裂开来,“哗啦啦”掉下无数的黄金白银。

精明的冯在坤早把值钱的黄白货藏在镂空的柱子里,这一点,兰花是万万都没想到的。

冯在坤把钱大部分都捐给了红军,还有一小部分,他分发给了寨子里孤苦无依的老人。

不久,回穆家寨发动群众参加抗日的和矮子李要启程了。

冯在坤和一群老乡一起,送穆万发和矮子李一群人去抗日。

正值寒冬时节,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整个穆家寨都笼罩在大雪里。

冯在坤和穆家寨的寨民站在一起,看着参军队伍的背影逐渐淹没在雪景中。

冯在坤看着漫天大雪,心想,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的穆家寨,可能会大丰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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