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宫里。
「本宫为什么帮你寻她?」苏贵妃执酒醉生梦死,「怎么,她如今得宠,本宫遭了冷弃,就事事样样都不如她,合该被你们瞧不上眼?」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斟一杯,溢满出来,「你不是与苏家断绝关系了吗,又来寻本宫做甚?难道本宫不是苏家人吗?」
我恭敬道,「您或有想过,如果太子登基,到时苏家还会认你当苏家人吗?」
苏贵妃停了手中动作,「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喃喃冷笑,「苏家人……」
所幸她早已把殿中的闲杂人等连轰带吓地驱走,我也无忌惮。
「我们都不希望梁季即位,对吧?」
「梁季……」她冷笑,「从他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就应该让人掐死他。」
……或者从来不要伤害他和他的母妃。
「好吧。」苏贵妃拢拢头发,「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只要让我扮做您宫中的侍女,再寻一个信得过的姐姐带领前往即可。」
「周淑妃……你可知道她现在在陛下寝宫,寸步不离,几乎从不见人,更诳论你。」苏贵揉着因醉而疼痛的头颅,「你有把握见到她?」
「您放心。」我不再多言。
换上宫女的装扮,我跟在一个大宫女身后,拎着锦盒低着头走到陛下寝宫。
门扉紧闭,屋外有人值守。
「什么人?」一个宫女外出问话。
「是苏贵妃宫里的侍女,来为淑妃娘娘送点心。」
「苏贵妃?」那宫女打量了我们二人一番,向内请示后复出来,「谢过贵妃娘娘好意,请回吧。」
我上前一步。
「姐姐,可否由姐姐带句话给淑妃娘娘。就说是为了将军的事情找她。」尾一句我低声,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虽然朝中不止一个将军。
那宫女狐疑看了我一眼,就掩门进去。
过了一会,她来叫我进去。
周淑妃正在床前喂药。
梁帝双目紧闭,面色有些发青。
「将军……呵。」周淑妃背对着我,嗤笑一声,「你是为了他来的吧?」
涂着大红寇丹的手递到梁帝唇边,汤汁却不听话地淌了出来。
周淑妃随意用丝帕擦了,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她站起身来对着我。
「什么事?怎么个为将军法?」
我攥紧裙边,「你知道太子对萧子烨的态度。他这种人凶残成性,如果即位,一定不会放过萧子烨。」
「所以……你是为彻王来的?」周淑妃笑得千娇百媚,花枝乱颤,「彻王装了这么多年,终于装不下去了。」
「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不是吗?若不是那老皇帝瞎赌誓,让梁季抢了机遇。」
她说,「既得了太子的位子,又培养了自己的党羽,终于是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她说的,是几年前,梁国遇难,北戎进犯,梁帝立誓,凡皇子亲率兵出征者,立为太子的事情。
我记得清楚,因为那次前行征战的将士中,就有萧子烨。那是他受命最危急,也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仗。
皇子亲率,本来是轮不上梁季的,可是七皇子偏巧在行军前病了。
大军凯旋后,梁季在军中树立了威信,又有了太子位。梁寻逐渐就成了整日花天酒地,纨绔无争的模样。
周柔嘉抚了抚自己发髻上的流苏摆,「现在外面都传呐,说老皇帝至今仍康健,不过是与我演了一出反间计,伪装日薄西山之势。」
「而哪个皇子先动作,则会反而失去储君的机会。」
她俯身摸了摸梁帝的脸颈,「却不知,这老人已经被我一碗碗汤药掏空了身子。」
「可是你,你凭什么而来啊,苏彤?」她突然朝我逼近,尾声尖利。
「你以萧子烨的名义让我见你,可你干过的哪件事情,是为了萧子烨?」
我静静望着她。
她有些癫狂地自言自语,「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我还是女儿家。」
她胡乱摸着自己的头发脸颊,「我们府里一行人去庙里上香,路遇劫匪,是一个少侠见义勇为……就是他。我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了他,他眼睛亮亮的,里面好像盛了碎星星。歪着头问我,『你没吓到吧?』」
「后来……我费了许多法子才再次见到他,是在尚书大人家的茶宴上,那样的场合,男女分席,中间一道竹帘子……但我还是悄悄扒着看了。就是那天,他表演了一段剑舞,席间所有人都在叫好……原来就是他啊。」周柔嘉陷在自己的回忆里。
「后来的后来,北戎进犯,他领兵出城征战。少年将军,英勇头名。全城的人都去看……我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人,只看得到他。」
「七次,在我进宫前我只见过他七次,每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周柔嘉说,「……我当时甚至去求父母,由我们府去主动提亲好不好,倒贴我不怕的,旁人议论我不怕的。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却没想到,先下达的是陛下给他和瑶云公主的赐婚圣旨,更没想到,他却抗旨拒婚,说自己有钟情的女子……你知道我多想他说是当日在庙堂路上搭救的女子,哪怕只是一面之缘,渺茫希望……可原来,是你啊,苏彤。」
她双目泛红,「他那么喜欢你,你做了什么?委身太子?他当时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
她继续自己的诉斥,「本来,我想在宫宴上多看他几眼,远远的,我也就满足了……却不想陛下下旨,叫我入宫。」
周柔嘉的呼吸有些急促,「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但是你有啊,苏彤,没有人逼你嫁给太子。你不过是自己趋炎附势,贪图富贵。如今又怎么敢说,是为了他来?」
她扑近我,「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如今怎么会为了他?」
我只是看着她急切到有些变形的面容,「你怎么知道我有选择的机会?」
「当时的情况,如果我不入太子府,萧家的血脉连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萧子烨日后回京,连天牢也出不了,我又怎会在此时此处,与你相商?」
「……天牢?」周柔嘉失笑,眼中泛泪花,「明明是我和陛下求情,让他感念萧家功劳,放了萧家最后一点血脉。」
「你不知道此事后经太子代理吗?是他联通多少朝臣死谏吵翻了天,皇帝才改了主意,难道是你几句枕头风就揽了全部的功劳?」我也看着她,「分明各人都不容易。」
「我不信……」周柔嘉喃喃,「我不信有人比我更爱他。」
她揪着我的衣服,「你在太子身边这么久,难道没有爱上他?」
我不过反唇相讥,「你在皇帝身边这么久,他对你千好万好,你难道爱上他了吗?」
她失神般松了手。
「他对我好……却从没问过我想不想要。我喂他毒药……也只是想帮萧郎报灭门之仇。」
「……难道我做错了吗?」
她泪光闪闪,如受伤的小兽般,仰头问我,「难道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我对她说,「皇帝对你好,没有人这样要求他,他也不能以此为回报要求你全心付出。」
「就如你对萧子烨的好,不是他要求的,你也不能因此要求他一定对你付出什么。但凡你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无谓对错的。」
周柔嘉瘫坐到了榻上,过了许久才找回一些神识。
「那……你们要做什么?我能为他做什么?」她问我。
「其实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说。
为一己之私谋害皇帝是不好,但皇帝是昏君又另论,由此引发的混乱再论……总归是一笔糊涂账。
「现在只要告诉我皇帝的真实情况,届时彻王逼宫,城中动乱,天下易主。萧子烨与我,必然有不同结局。」我问她,「皇帝还能活多久?」
「至多三日。」她看了一眼皇帝。
其实我看到梁帝现状已经心中有数,不是三日,是随时动手。现在谁抢占先机,谁就有更大的赢面。
周柔嘉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是,「他要好好的。你们要好好的。」
回到府中,我将消息给了秦姚。
再次传回的消息是要等城外的接应,最快也要明日辰时,到时他们会宴请梁季,一路逼宫,一路鸿门宴扣留,让他来不及反应。
「明日我也会寻机为你们脱身。」秦姚说。
我们,指的是我和阿宝。
「良娣。」有小丫头在外面传话,「殿下已经回府,传话说等下就过来。」
我闻言起身。
「彤儿。」秦姚又唤我。
「怎么了?」我回头。
他又摇摇头。
难道还指望我会心软心痛吗?
……
「阿彤。」
晚上的时候,太子季背对着我低咳几声,又转过来贴着我。「寒疾总也不好,怕传给你,又忍不住过来。」
「春寒料峭,病症难愈也是有的。」
我侧身未动,「殿下可要多召些大夫来瞧。」
「找了多少,都是一样的说辞。也就府里养着的还有些用。」
他在我面上啄了一口。
他说,「孤府里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过了一会,他又说,「阿彤,孤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他生得丑陋卑贱,没有人喜欢他,只有林中一只通人性的小锦雀愿意同他亲近。」
「所以他动了坏心思,将锦雀捉入笼中,还在它身上披了一条金锁链困住它。」
「可是这锦雀仍然每天想着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小孩子很害怕。他真的真的很喜欢锦雀,只是不敢放它出来,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他不知该怎么留住它。」
「你说,他做错了吗?」
「错了。」我说,「锦雀不开心,殿下该放了那雀,烧了笼子。」
他低低笑几声,没有再说话。
在我快入眠时,又有声音没头没脑问道,「阿彤,如果孤死了,你会为孤哭灵吗?」
不会。
17
第二天,太子季果然接到了彻王府中下的请帖。
他将帖子拿在手中,问我,「阿彤,你说孤赴不赴这邀约?」
想来也是最好的机会。
他旧伤未愈,未得先机。抢在他之前动手,夺帝位,除障碍。
因为太子季入口服食的每样东西都会着人再看过,所以只能用药缓慢推动的方式催化他的毒性。
若不是老皇帝的身体不能再拖,只怕也不用大动干戈。
太子季离开后,我去找太子妃闲谈。秦姚再以探病为由去看阿宝,趁机将她带离。
然后我们乔装改扮,从太子府中逃出。
这是我们之前计划的。
但是没想到,刚刚抱阿宝到了房中,太子府就被人攻破。
「彤儿。」
太子府的大门被打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是府中看守的侍卫和暗卫。
而之后的人,为首骑在马上的,骄阳一般,把马尾高高扎起的。
是我的少年将军,萧子烨。
「还是来了。」秦姚失笑。
他们本来的商议计划是集中兵力,分头围攻皇宫和太子季,暂时围困太子府,我和秦姚趁乱脱出,与大部队汇合。
「将你留在这里,我怎么会放心。」萧子烨说,「索性拿下太子府也是佳事一桩,便和彻王说了声,提兵过来。」
他说,「虽然不能手刃那宫中的老匹夫,但到底他也要下炼狱赔罪。」
我将阿宝递到他怀中。
他的手臂有些僵硬,细细看了还在睡梦中咂嘴巴的阿宝。
「就是这小丫头。」
他很是神色亲昵地贴了贴阿宝,把她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居然又响起一阵凌乱的马蹄军队践踏声。
太子季,居然回来了——
他身后拥着一支军队,看起来与萧子烨的旗鼓相当。
「萧将军,好久不见。」
他又看向我。
「阿彤,你真是送给孤好一份大礼。」
他身后的士兵就从马车上揪下一个人来,那个人被束着手,却是我的娘亲!
「娘——」
秦姚拦住我。「别过去。」
「孤查得你娘亲的棺木为空棺椁,只打量你要跑,今晨方探得消息,巴巴让阿惹把人带回来让你们母女团聚。」梁季轻笑,「却没想到,你是要反啊。」
「孤的怀里待得不欢喜了吗?」
「秦大夫。」他的视线又落到秦姚身上,「真是好笑。」
「梁季。」
萧子烨于马上道,「我们的事,一开始就和彤儿没有关系。」
他说,「你来同我,痛痛快快战一场。」
「怎么?」梁季挑着眼梢问道,「彻王此时,大约已经踏平宫中了吧。」
「你在此时与孤交战,是欲为他们拖延时间吗?」
萧子烨道,「梁季,自北戎一役后,我们有多长时间没交过手了。」
「我想杀了你,你明白。」
「莫言其他。」他说,「你若真想拦阻彻王,又为何回来?」
梁季回来,只带了亲信军。说明他的其他兵队已经被控制收拢扑杀,他没有打算离开。
「就算孤当上了皇帝,又能活几天呢?」
他以手掩口喘咳,再放下时,我看得真切,掌心处托着一口血。
又浑不在意拭了。下一刻利剑出鞘,「来战。」
「彤儿。」萧子烨将阿宝抛给我。
我接了阿宝,看两道身影重合,听到宝剑「叮——」地一下碰在一起的声音。
二人转手,剑光霹雳,马儿也随之长啸。
几番过招,二人终于停住。
寒剑互指喉头。
萧子烨却说,「你输了。」
猛地一震过后,太子季丢掉了手中的剑。
他的唇角涌出鲜血蜿蜒。
「中气不足,内息衰竭。本就是摧枯拉朽之势,实在勉强。」秦姚叹息道。
「我没想到你是如此状态,胜之不武。」萧子烨道,把剑收回鞘内。
梁季抹了下嘴角,「孤不认。」
他翻身下马,踉跄了下,走到我娘亲身边,使我的心揪起来。
「什么都可以不是孤的,阿彤总不可以不是。」他笑。
他看着我,眼眶通红,有种别样的妖冶。
「阿彤,你把我们的女儿给了旁人,那便把娘亲留给孤好不好?」
「反正孤也没有娘亲。」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从我娘亲的脸上贴画,然后抵到她的脖颈。
「阿彤,到孤的身边来。」
「你别乱动!」
我急道。
「彤儿!」萧子烨和秦姚也唤我。
所有人都叫我别过去。
「你别动我娘亲。」我道,手指无意识摸到衣下的玉佩上。
在这个时候,我想到的,居然是用我自己的性命要挟他。
但好在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你过来。」他只是温然唤我。
「好……」你放了我娘亲。
秦姚拉住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没事的。」我放下秦姚的手,朝着梁季走过去。
反正我在乎的人都已经平安妥贴,便是我今天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梁季果然守诺放了我娘亲。
「阿彤。」
他丢了匕首,把我锢在怀里,手指在我颈间放了几回。
我觉得他是想掐死我的,可是他没有。
「孤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他贴着我的脸,「我们跑不掉了。」
——一支羽箭破空而出。
彻王,或者说皇帝——梁寻率兵赶到。
乌泱泱的兵队把太子府挤得水泄不通,太子季的亲兵都被收服。
「他不会伤害你的。」梁寻对我说。
又嘲讽道,「皇兄还留在这里不走,做蛾子留给人扑杀的不成?」
他身边的梦吟伸手打了他一下。
梁寻就闭了嘴。
梁季却已站立不住。
他背后的衣裳被血染红了大片,单膝跪地,撑着身体不倒下去。
「阿彤……」
我俯身。
血在他的喉咙凝积,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说,「你有娘亲,萧子烨什么都有……孤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我退一步,他就够不到玉佩的位置,只抓紧了我的手腕。
如诅咒一般说,「你会永远记得我。」
这场面仿佛已经预演过,我冷漠得仿佛一个局外人。没有挣扎。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这是梦魇结束的尾声。
我不会记得他,我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萧子烨走过来。
他捡起梁季方才掉在地上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
「这样对他也好。」萧子烨说。
「落个清净结局。」
后记
新皇登基的第三年,我和萧哥哥带着阿宝去寺庙里祈福。
一切都好好的,从佛堂出来的时候,内心宁静祥和。
只是下山的时候滑了脚,整个人不慎,从山坡滚了下去。
「彤儿——」
萧子烨抱着阿宝,险些吓死。
好在没有什么大事情,山林里灌木丛多,我被一枝横出的粗大枯枝拦住,除了手上添了些擦伤,其余几乎毫发无损。
只有那枚玉佩跌得粉碎。
我却没被即刻绞杀或者勒死。
是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脖颈间空荡荡,萧子烨问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大约是有个人骗了我。或者他也被人骗了。
或者是这东西年久失修没了功效,总之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
梦吟做了皇后,嘴上还是不着调,嚷嚷着要我家阿宝给她做儿媳妇。还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可她肚里的孩子都没生出来,天知道会不会是个小男孩。
「要不是,我就……」梦吟说,「我就哭。」
「傻子。」梁寻说她,「你应该说,要不是,我们就再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