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与合唱
SoloandChorus
Fruit
李昌鹏/著
随笔集《独自欢》
“看见”是一种稀有的能力。你心中有你才能看见;心中无你则视而不见,所以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能看见眼前的事物是多么困难”。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命运。巴尔蒂斯说:“必须看,看了再看。人总是在其所见之下。还得是善看会看之人。”昌鹏把“看”当成了一种艺术,他看到了拆解的程度:“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他看见丝雀的挑选和口水的组织和巢编织技艺。
——柳宗宣评李昌鹏
地铁启动,出站,奔跑
他们不曾注意,舒展的脸
和芸芸众生中,一个人
脑海里,虚构过亲人
柳宗宣(-),男,湖北潜江人。当代诗人、诗学研究者。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杂志编辑多年。现居武汉,供职于江汉大学新诗研究所。
他在编织自己的作品
柳宗宣
1
我遇见它,拆数这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
这是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被拣选的
细柔草丝,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
有一个个大小的弧度。我无法让它们回复原样
一个杰作,牢固吊在菜籽梗,丝雀口袋一样的窠臼
这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各自从哪里衔来
怎样拿口水组织,现在已看不清,它们以前的样式
小丝雀能够把它们养育,织就奇妙的作品
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每一根,轻飘
——《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
昌鹏的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把这首诗放到诗集的前面,我以为有道理。我把它列在这文章的前面,以此展开评说——“我遇见它”,然后拆数一只丝雀巢的草丝。这是一个事件,多年前的一直在作者忆中出现的事件,后来又将诗人唤醒的,这个出现在诗人记忆里不断出场的一直作用于他的内心世界,他早年乡村生活邂逅的田野菜籽梗间丝雀编织的窠臼,里面的意味是无穷的,作者也看见了,他所见的窠臼唤起了他的感情——是兴奋而激烈的,多年后再去写作这事件或场景,又在里面加入了想象与思悟。诗人不停地看见那雀巢。“看见”是一种稀有的能力。你心中有你才能看见;心中无你则视而不见,所以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能看见眼前的事物是多么困难”。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命运。巴尔蒂斯说:“必须看,看了再看。人总是在其所见之下。还得是善看会看之人。”昌鹏把“看”当成了一种艺术,他看到了拆解的程度:“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他看见丝雀的挑选和口水的组织和巢编织技艺。他在多年的观看中,看见了异类的共同,生活与词语的关系,艺术对生活的观照和呈现。他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在纸面上建筑自己的作品,像那只可爱的小丝巢那样。他看事物看得那样艺术,那样细微、专注。几十年来在纸上落实他所看见的,但他不直说,他描述。整首诗似乎平静得好像无所事事,甚至事不关己。我们知道这是诗人做了抑制的冷处理的结果,不让飘浮的感情影响他的编织工作。也可以这样表述,他放弃了已往诗歌的抒情方式,也就是他动用了他欣赏的习得的方式进入诗歌。他描述但不惯用那喷薄欲出的浪漫的抒情,他对激烈的情感进行必要疏离和智性的平衡,他动用白描语象来观照,把物当成物来呈现——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的论述,即:以物观物。他观看与描述但不抒情,也就是放弃所谓的“以我观我”。或者说,写作者抑制了我的出场,尽量地让所见的事物直接在语言里出场,他遗弃比喻的拟人和象征的手法来表现,通过相对客观的词语来呈示,如同丝巢用草丝筑巢,昌鹏的这首诗没有使用一个形容词。在他看来,精确的描述性语言可能比拟人与比喻意味更丰富,他甚至想让读者看见那只雀巢,和他一样。在诗的开头,“我遇见它”。我们必须遇见,在此时此地。让读者直接和他一样看见那只雀巢,置身于诗人设置的场景,一切在此生长,如词语一样运行。当代诗十分看重此时此地的呈现,他在这一刻写诗,虽然这一刻早已已过去,成为回忆中的场景,但他在诗的表达中,让你有一个现场感,让你有这种词语在场的幻象。
2
如前所述,诗人使用的全是描述性的语言,全诗没有一个多余的形容词和比喻,没有不顾一切的抒情,只是具体地呈现,具体到拆解的六千七百八十二条草丝,使用身体的口水还有他和它们的组织。昌鹏的语言技艺是经过多年修炼才自觉运用这种方式的,他的这种语言方式的运用是选择后的结果,这选择是阅读带来的改变,是他对诗歌审美意识更新而后产生的效果,当诗人们众多使用光滑的形容词,隐喻性的语言,极力于修辞的曲折和复杂变体,他则使用直陈性的语言来写诗,这里面有他的美学考量。他在意新诗对世界的命名与直陈能力,他更在意对诗的观察能力的强调,让语言直指事物的能力得以显现,用他的话来说:“写作诗歌——把发现的世界,在图像和语音中托出来”。他诗中图像的呈现,视觉性的语言,让图和象自身呈现出它本有的奥妙,放弃强加给世界的感情与自以为是的感知,昌鹏在写作时把那些他觉得多余的人的东西放弃了,或者说,先入为主的作者退隐了。一个写作者在意的是让客体不受遮挡的自我出场,让我们看见他所发现的世界的图像。其实这个图像浸染了写作者的情感与思味。一只雀巢在诗人的心里成活了多少年,它消逝又出场,它意味无穷但莫名其妙,它带有着诗人身体里的口水和气息,它的叫声是从写作者的身体里溢出来的,那编织的巢带有他们的体温。诗人所要做的是不断地看见与编织,让这个事件或图像渐渐显现。在昌鹏理解中的诗歌写作是发现世界,而非表现世界或歌唱世界,也非复制世界,那是在写作者的直陈性的语言中在写作者特有的身体的语音中烘托出来的世界。
诗歌文本是意义最丰富的文学文本。文本就是符号单元的有意义的集合。昌鹏的阅读与写作经验让他对此颇有理解。他的写作的自我摸索,对语言更新的自觉意识和他对符号学和语言哲学的阅读相关,他的对符号学的研读影响了他对语言的态度,直接作用了他在诗中具体运用词句,他在意语词的符号性的能指,语言的符号学知识让他在写作中将理解到的语言理论实践运用到具体的写作中来。诗文本就是一个符号系统,语词就是一个个象似符号。诗的呈现离开了这个系统或结构就没有意味。他在意一首诗的构成,一个象似的词语符号在语言系统中的意味,他注重文本的肌理和叙事文本的诗意内涵和叙事情景的转换,强调语词的能指的可视性和转义,或图像的自我生成,每个语象在词句之间的深意或可玩味处,那因词句相互作用而衍生出的意境——昌鹏有着他的玲珑胸次。
古人钟嵘云:“‘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㈠”古人的这个“直寻”,在笔者理解的就是直陈性的描述性的语言,描述直陈了“明月照积雪”这个事实。描述性直寻的语词出现在诗中,生发出写作者无法预料的丰盈意味。昌鹏这些年暗自读了一些诗文本和诗学理论方面的读物,在他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在农场通宵阅读或写作的岁月
一个个令我不安的夜晚……
他读书时期开始热爱的诗歌写作,在他农场的家里一个人在楼上通宵阅读与写作,磨炼出一套新诗写作的手艺,这些年他稳定地保持了他特有的语言风度。他知道如何像美国意象派诗人持守新诗的原则,强调“直接处理”事物,强调“视觉上的具体——阻止诗滑到抽象过程中去”,强调并在意诗的“临即感”。他可能对威廉斯的“客体主义”也不陌生,“要事物不要思想”。还有麦克利的名句,“诗不应隐有所指,诗应当直接就是”。在昌鹏看来,具体之物往往能折射出写作者无法表达的意味;在他所谓的诗的意味是在图形和语音中托出来的,我想也可以这样表述,诗是在语境中烘托出来,那是写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如同神迹的奇妙。用符号学的观念来表述,那是在上下文语词的相互作用的压力中出现的。这新生的诗的意与象与人们常说的隐喻不同,那可不是写作者先入为主的意念,而是语境特殊透现的结果,或者说是诗人私设的一个“象征”而非公共的既有的“象征物”,那是语符的能指在词群的半明半暗中隐现出来的,诗人在诗中不言。如同陶潜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们再回到昌鹏的这首诗。中间出现这样一句:“小丝雀能够把它们养育,织就奇妙的作品。”“养育”这个词的出现是前面描述性词句:“从哪里衔来,怎样拿口水组织”所衍生或逼现出来的。没有这两个句子,“养育”这个词就显出突兀,有了这几个直陈的词句,这个意味深厚的词就自然得体。昌鹏对词语安置或拿捏十分细心,在此表现出他对语言的尊重和修养。他可能是在语境的运作中顺势摘取了这个词:养育。是他写作前没有想到的,可以说是他在诗行专注的编织中灵光一现;他听到了这个词,受命似的写下了这个带有他体温的词,并且这个词又生出了另外两个:织就、作品。“编织”是十分准确的用词,和前面的“草丝”与“口水”相呼应,同时开启了“作品”的出现。我们此刻恍然理解,诗人他如何在前面细致描述草丝的长短细柔和孤型,我们理解到了诗中的我何以参与在诗境数草丝的细节——而且数出了它的六千七百八十二条。
3
本雅明有过这样的表述,写作一篇好的散文有三个台阶:一个是音乐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构思;一个是建筑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建造起来;最后一个是编织的,在这个台阶它被织成㈡。这个说法也可同样适用于诗创作,昌鹏在诗写作到达了编织阶段,他的这首诗有着编织的效果,一个类似巢的圆形。
诗人写作这首诗时,在他的构造阶段就十分清楚,他再现原样的巢不可能。他懂得那不可复制,他清晰地知道这点,他不会蓦写外部的诗。诗是发现,写诗是再造一个作品,而非复现原样。他清楚我们无法回复消逝场景。诗人与作品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有旋律地编织,作品是“编织”出来的。他善于挑炼,挑炼草丝来编织。用他诗中的句子来说,他“更多的时候是看文字/怎样织成了漂亮的锦缎”㈢。他确实是一个发现文字秘密的一个人。从中他获得发现的快乐。这样的编织的快乐我们可从《马畅来信》《纪实与虚构》等作品中和作者一样获得。
我曾有过这样的表述:传统哲学只